一九七九年三月的一天上午,靠山車站站台上,蒸汽機車喘息著,列車載著為數不多的旅客。劉毅鎖著兩道濃眉,焦急地打量著進站的每一個年輕女人。他敞開大衣,露出一身褪色的軍裝,絲毫沒有感覺到雪後的寒氣。
“丁零零——”站台上響起了發車鈴聲。
“劉毅,快上!”車門裏傳來王大伯的催促聲。劉毅這才不舍地收回目光,躍身上車。
他把旅行袋往行李架上一丟,急忙伏到茶幾上向窗外張望。車廂振動了一下,隨著一聲汽笛的短鳴,列車啟動了,他希望在最後的時刻能看到秀梅。然而,隨著列車的緩緩加速,他失望了。
列車向東駛去,很快進入了關中平原。窗外,白雪斑駁地鑲嵌在廣闊的原野上,放眼望去,神清氣爽。可是,劉毅一點也沒感覺到景色變幻,隻是木然地瞪著外麵,思索著:不一塊回北京就算了唄,為啥不來送行呢?
兩個有情人天天在一起倒不覺得啥,可一旦分離,就有無窮的相思。劉毅從來沒有像現在這麼渴望見到秀梅。他定定地望著窗外,思念、回憶……
他認識她,純屬偶然。
一九七〇年冬天,劉毅隨連長招新兵到了靠山村。靠山村坐落在隴海鐵路邊上,說是“靠”山,其實是整個村子完全陷落在隴東的一個小山窩裏,鐵道由西而東穿過村邊向遠方伸去。小小的靠山車站,是附近一帶水果、山貨的集散地。
村裏把征兵辦公室安排在王大伯的小院子裏。王大伯是個獨臂老頭子,孤身一人住了一個小四合院。老人言語不多,與兩位招兵軍官相處近月,說過的話屈指可數。
第一天報名,劉毅認識了張秀梅。
她有兩條墨黑的長辮子,細眉下一雙大眼睛湖水一樣明澈,含羞的波光閃爍不定,臉蛋健康透紅,渾身充滿農村姑娘的生氣。然而,她兩片薄薄的嘴唇老是嚴實地閉著,讓人感覺到是個厲害的角色。剛見麵,劉毅在心裏判斷她是城裏下鄉的知青。然而,稍一打量,卻又發現她分明帶著“土”氣,別的不說,單看她腳上那一雙土布做的“抱雞婆”棉窩窩……,劉毅對自己的判斷產生了懷疑。正暗自揣測,她主動自報家門了:“我叫張秀梅,十八歲,貧農家庭出身,去年從縣城回鄉的高中生,現在是大隊衛生員。”
她是聽說有女兵名額,聞風而來投軍的。她以為,隻要兩個招兵的點頭就成。於是乎,第一天填表報名後,第二天就來聽消息了,劉毅和連長都沒在意,以為她隻是來玩的,因為知道她家就住在隔壁。然而,第三天她又來了,並且往辦公桌旁一坐,抿著嘴,不說話,可那一雙會說話的眼睛又把她內心的想法表露無遺。於是,劉毅向她解釋招兵的程序:報名、體檢、政審等等,她聽了,仍然執拗地坐在那裏,一副不答應“行”就不走的架勢。
連長見秀梅不動聲色,怕影響工作,便幹脆下了“逐客令”:“秀梅同誌,請你回家等通知吧!”秀梅這才起身向門口走去。臨出門,她回頭向劉毅投去信賴的一瞥,發現劉毅正關切地目送自己,心裏不禁為之一振,立即掉頭跨出了征兵辦公室。
體檢後初選,秀梅榜上有名。劉毅暗自為她高興。她看到名單後,眉宇間露出欣喜的神色,不由地向劉毅道了聲:“謝謝您!”
然而,事情並不像兩個年輕人想的那麼單純。政審時,張秀梅的名字被刪除了,原因是她在縣城中學教書的舅舅是“摘帽右派分子”。
劉毅真的不想讓她知道落榜的消息,更不願告訴她落榜的原因,他不忍傷她的心,覺得她的願望純潔、真誠……
在發應征入伍通知書的時候,張秀梅終於明白自己當兵無望了。她咬緊薄薄的嘴唇,無助地望了望劉毅,發現劉毅一副愛莫能助的神情正看著自己。
秀梅像受傷的小鹿衝出征兵辦公室的情景,給了劉毅很深的刺激,直到幾天後離開村子,再沒有看到她的身影,他惦念她,擔心她會不會發生什麼不幸。
帶新兵回到部隊後,劉毅立即給秀梅寫了一封信,情意懇切地說:“我很為你惋惜,感覺不公平。可是,我隻是個小排長,無力改變上級的決定,隻真誠地希望你愛護身體,保重自己。我相信,生活是會為有誌者長上翅膀的!”最後這一句話,是他從一篇散文上引用的。
劉毅沒有收到秀梅的回信。“張秀梅”成了他暗藏心底的隱私。
劉毅做夢也沒有想到,他和秀梅會後會有期。
一九七一年秋冬之間,有材料揭發劉毅的父親是林彪反黨集團的“借用力量”,被隔離審查了。劉毅從老子英雄的“好漢”變成了老子反動的“混蛋”,不能留在部隊裏了。部隊黨委決定讓他自己找地方到農村插隊。
到哪裏去呢?自己的祖宗在三百多年前就隨八旗軍由關外遷居到了北京城,農村早沒根基了。他想起了秀梅,想起了二十多年來自己唯一一次住過的農村——隴東靠山村。他滿懷希望地給秀梅寫了一封信,如實地向她講述了自己的境遇,並請她幫忙聯係插隊事宜。
沒想到,這一回,他很快就收到了她的回信。隻是,信像個便條,十分簡單:
“劉毅:老支書說,歡迎你來插隊建設靠山村。王大伯說歡迎你再來和他做伴。”
沒有一句她自己的話,劉毅在情感上雖然不滿足,但解決了落腳大問題,仍然從內心感謝秀梅。他扛起行李,到了靠山村。
靠山村的七星蘋果過去是貢品,人們采摘了多少年都沒有發生過安全問題,可到劉毅采摘時卻結束了無事故曆史。那天,劉毅采摘的一棵蘋果樹在土崖畔上,木梯夠不著果子,他棄梯攀樹,一個踩空就摔下了土崖,不僅左手肘脫了位,腰還摔得動彈不得。鄉親們把他送到公社衛生院處理後,又回到王大伯的小院子養傷。衛生員秀梅理所當然地成了護理人。
秀梅為劉毅換藥、擦身、洗衣、做飯……一切做得細致、妥帖。兩個年輕人的心也在親密接觸中貼近。
劉毅看著忙碌的秀梅,想說點感激話,可話到嘴邊說出來的竟然是對自己的埋怨:“唉,秀梅,都怪我太笨!”
沒想到,埋怨自己竟招來秀梅的搶白:“歎什麼氣?不滿意我護理?寫封信把對象叫來好了!我告訴你,一九六六年王大媽去逝後,王大伯的家務一直是我和我媽包幹,他老人家可從來沒有歎過氣。”
聰明的姑娘話中有話:她想知道劉毅有沒有對象。劉毅沒細想便急急歪歪地作解釋:“我……我不是那個意思,我也沒什麼對象。”他不願秀梅感到委屈,卻實實在在著了秀梅的道。秀梅隨後便不再把護理工作當做完成任務了。
一個甜蜜、難忘的黃昏。秀梅削了蘋果塞到劉毅手裏,一反常態地順勢坐到炕沿上,溫情地望著他說:“劉哥,你再不要對我見外行不行?”說著,眼裏放出異樣的光澤,媚人地抿嘴一笑,臉上顯出一抹羞紅。
劉毅愣了片刻,盯住秀梅的秀色,心中春波泛濫,不禁一把抓住秀梅的手捂到自己心口上,語無倫次地說:“秀梅,你……我……”
“你咋會想到來咱村插隊?”秀梅沒有理會劉毅的失態,讓他握著自己的手,向他提了個自己已經心知肚明的問題。
“我屬於‘可以教育好的子女’,進村以後,我不敢多想……不敢想了。”劉毅還是語無倫次,答非所問。
“哼,門縫裏看人!”秀梅嗔道,順從地讓劉毅把自己的手拉到他發燙的臉上,又移動到他炙熱的嘴唇上……
“梅梅”,劉毅吻著秀梅有些粗糙的手,恢複了平靜,改變了稱呼,“征兵回去後給你的信咋不給我回信?我好牽掛哦!”
“不會寫嘛!”
“沒參軍,哭了吧?”
“見鬼,我才不哭呢!隻是氣,不想幹衛生員了。”
“不是一直幹著嗎?”
“王大伯說:‘女孩子,心正,就要經得起風雨嘛……’”
“王大伯,王大伯,”劉毅自言自語,凝視著秀梅忽然問:“梅梅你咋那麼崇拜王大伯呀?”
“他說話有道理嘛。”她掃了他一眼,又說:“不光我,村裏的人都信服他。”
“是嗎?”
“當然哪!”秀梅矜持起來。
“你進村後,有的人冷眼看你,我可憐你,心裏又想不出主意。人家王大伯卻不急不躁地和大夥聊天,無意中問大夥:‘你們說,劉毅他爸有問題他就有問題嗎?我們對小夥子是落井下石好呢還是牽起手拉他好呢?’你呀,莫看是個共產黨員,要不是王大伯,黨支部當初還不敢叫你來插隊咧!”
“哦!”劉毅恍然大悟,感動地叫起來:“梅梅,王大伯是啥人?”
“說真的,劉哥,我也講不清楚。”秀梅認真起來,“王大伯來落戶的時候,我才十來歲。他從不講自己的事,隻有一回在飼養室,我媽問他胳膊咋殘的,他才溜出來一句‘一九四八年冬天解放渭北時,國民黨的炮彈給啃的’。”
“啊!”劉毅驚奇地瞪大了眼,原來王大伯是軍人出身,心裏對老人的崇敬油然而生……
傷初愈,好強的劉毅就請戰到了山後麵的水庫工地。
初夏,小院的葡萄架上綴上了一串串翠綠的珍珠,劉毅從水利工地順利歸來。他是扛著“水利標兵”的獎旗回來的。縣革委會總結表彰大會上說他是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優秀水利戰士。
秀梅接到喜報,劉毅一到家就送來了慰勞餃子。
“回來後咋打算?”
“你說呢?”劉毅吃著餃子,反問她。隨後找補了一句:“我聽你的。”
“好!”秀梅拍手說:“我告訴你,王大伯早就想辦農科站,搞科學種田。可是,知青點上的知青惦記著回城,沒有人出來承頭。咱倆領頭來幹,咋樣?”
“我對農科一點都不懂呀!”
“我們一起學嘛!邊學邊幹。”
秀梅情意綿綿地望著他,充滿了期待。愛情激發了兩個年輕人的信心和勇氣,他們一起立即與王大伯商量,然後向黨支部寫了請戰報告並交了工作計劃。
事業隨著歲月的發展越來越成功,愛情隨著事業的成功而越來越甜蜜。
一九七八年,靠山村取得了史無前例的成績,每人平均分糧七百多公斤,分錢五百多元;劉毅進村插隊時,每人隻分三百多公斤糧和七十多元錢。靠山村人在方圓幾十裏成了最富的,成了縣裏“科學致富”的典型。
靠山村人向外介紹經驗時總離不開兩點:一是村黨支部敢於和“四人幫”的極左路線頂著幹,善於用新人;二是辦農科站,堅持科學種田。無論講哪一點,都會提到:“咱村的劉毅……”
幾年裏,靠山村的山山水水灑下了劉毅的汗水,靠山村的一草一木凝聚了劉毅的心血。他和秀梅在王大伯的指點下與西北農學院的教授建立了合作關係,培育出了桃多絨長的靠山一號棉和防蟲耐旱的靠山一號麥,已經在全地區推廣了;他們嫁接培育出來的無核大棗,肉多味甜,一上市就獲得好評……
劉毅和秀梅先後出席了縣裏、省裏的科學種田大會,得了獎勵和榮譽。
靠山村的鄉親們從劉毅和秀梅帶頭科學種田中得到了實惠,他們真心實意地擁戴兩個年輕人。整黨時,老支書推舉劉毅接自己的班,劉毅擔任了村黨支部書記,秀梅擔任了村團支部書記。
“我們的擔子重了!”劉毅感歎。
“是啊!”秀梅回答。
“今後怎麼辦?”
“你說呢?我聽你的。”這回顛倒成她聽他的了。
“我想,我們不能停留在科學種田上了。”
“你有什麼設想?”
“我還沒有成熟的想法,隻是覺得停留在種田和靠山吃山上不合適。”
“我同意你的看法。粉碎‘四人幫’以來黨中央經過撥亂反正,現在明確提出了抓經濟建設。我們靠山村怎麼建設呢?你是黨支部書記,心裏肯定得有個譜。”秀梅關心劉毅如何開展工作。
“是呀,你點醒了我,黨中央最近提出了‘改革開放’和‘四個現代化’,對農村工作也出了新政策。我們一起找王大伯商量一個靠山村今後發展規劃,然後經過支委會、村民大會討論……”劉毅興奮起來,猛地抱住秀梅轉了一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