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毅越說越激動,從桌旁站起來說:“爸爸,請您原諒我。說心裏話有些衝動,同時也請您允許我以同誌的身份講話。我從上次探親到現在,離家好幾年了,這次回家幾天來,所見所聞使我很不平靜:想不到在這幾年裏,一方麵您受了委屈;另一方麵,落實政策後咱家又變成這個樣子!從小您就教育我:當兵要為人民多作貢獻,當官要做人民公仆。咱家還有過去那種純樸勁嗎?”
“爸爸,黨組織為什麼要為您落實政策?對您、對我們當子女的期望是什麼?”劉毅痛快地說出了兩天來思考過的話,如釋重負地籲了口氣。他想,王大伯要是在場該多好。他感到餐廳發悶,走過去把窗子推開一個縫,讓冷風帶來清新的空氣。
爸爸不吭聲,冷冷地打量著兒子,像瞧一個陌生人。
“毅兒,媽不明白,那個靠山村有什麼東西迷住了你?”媽媽對劉毅講的一番話似乎沒有深思。
“媽,是事業和愛情。老實說,媽媽、爸爸希望我留到北京,我心裏是活動過的,北京的工作條件和生活環境當然好,卻把我打下基礎的事業丟掉了。一想到我們靠山村已經做的和計劃要做的工作,我的心就不在北京了。”
歎口氣,他又動情地說:“媽,我很惦念秀梅!你們一直都沒有問過他。秀梅是在我處於人生低穀時愛上我的,她鼓勵我並且和我一塊正視人生,盡全力支持我,幫助我開創新生活,尋找事業有成的路。我們一塊搞科學種田,我蹲在地裏觀察小麥分蘖,她陪著作記錄;我做蘋果嫁接,她在一旁當助手……我們一起得到了成功的喜悅和鄉親們的信任與讚揚。我倆的愛是事業的汗水澆灌的,任何時候我都不會放棄她的。”
說者無意,聽者有心。妹妹劉英聽到這裏臉上擱不住了。昨晚兄妹單獨相見時,哥哥問她:“你的男朋友不是電工嗎,咋又變成外國使館的衛士了?”她毫不在乎地回答:“那個電工在爸爸落實政策後不久就吹掉了。過去,我認為自己能找個工人家庭出身的技術工人滿不錯的了。沒想到咱家情況變了,不般配了。都怪自己以前眼光淺。”沒提防,哥哥卻搶白她:“你還有點‘自我批評’精神呢!隻可惜眼光淺是現在而不是過去。”
兄妹倆幾年裏各自受的影響不同,思想差距不小。妹妹聽了哥哥剛才一席話,認為是含沙射影又在批評自己,臉漲得通紅,衝動地站起來冷冷地頂撞道:“當個村支部書記有多大個官嘛!指責這個,教訓那個,有話就明說!我就是放棄那個電工了,我不該有新的追求嗎?”說完,衝出餐廳走了。
劉毅吃驚地望著妹妹衝出去的門,克製地問:“爸爸,妹妹今天這個樣子,您看到了嗎?您希望我也和她一樣嗎?”
“哼!我叫你回來,不是請你來教訓我的!你……你還嫩得很!”沉默多時的爸爸,聽了劉毅的話終於忍不住了,一下子狂躁地站起身,威嚴地瞪了兒子一眼,抬腕看看表,說了句“我上班去了”,推開餐廳門也走了。
餐廳裏隻留下了母子倆。
“毅兒,秀梅好,你稱心,媽媽也高興。”媽媽平和地說,“我們年齡一年年大了,盼你留在身邊。我看,你倆幹脆馬上結婚,趁現在落實政策的機會,把她一塊兒調到北京來不好嗎?”
“哎呀!我前麵一席話白講了。”劉毅想。他不耐煩地站起來,想頂撞幾句。可是,看到媽媽一臉慈祥,話沒說出口。他想,媽媽是在和自己商量,和爸爸的“長官意誌”不一樣。對爸爸要據理力爭,說服他;和媽媽隻能溝通,讓她理解。於是,他坐在媽媽身邊擺開了家常話:“媽,誰家的子女不希望與父母在一起?但是,我們國家這麼大,不可能都守在北京嘛!恩格斯說:‘農業是千百萬人需要的事業。’中央領導的兒子、孫子也在務農;總理的侄女當兵進了北京,總理又把她送回了草原……我要堅持走他們那條前途廣大的路。半途而廢不是男子漢!”
他把話轉到了自己在靠山村的事業。“我們靠山村開始富起來了,熱鬧起來了。如今,我們不僅靠科技搞農業、養殖業和果園,還辦了土特產加工廠;另外還有縣辦水泥廠、化肥廠;現在正籌備建一個國營礦山機械廠和配套的商場、俱樂部、醫院、學校。等到爸爸和你離休的時候,我們的生活環境不會比城裏差。而這一切我都是參與者,甚至是策劃者,你們會為我自豪,我也十分看重一個男人的成就感!”
劉毅完全忘掉了先前的一切不快,講得眉飛色舞。他說:“媽媽,那時候,我和秀梅接你們到我們靠山村養老,吃的糧新鮮,菜新鮮,水果也新鮮,有山有水,空氣也比北京好,我們住在一起,多好哇!”
“可也是呀!”媽媽自言自語,仔細端詳血氣方剛的兒子。兒子樸實、堅毅地立在自己麵前,忽然感覺到兒子已經是一個成熟的、有主見的男子漢了。媽媽不禁仔細地回味起兒子整個早上說過的一切……深夜,北京城安靜了。劉毅和王大伯都沒有入睡。王大伯靜靜地躺在被窩裏想著兩個問題:
“劉毅這兩天神態不寧,遇到什麼難處嗎?”
“今天,分別近二十年的老戰友們聚會天安門,大家都是六十歲出頭的老夥計了,可一個個都壯心不已,一見麵就議論‘四個現代化’是什麼樣子,都說要在各自的崗位上為現代化出力,自己回去該做些啥呢?”
劉毅心裏不平靜,老是在床上翻身,終於耐不住問:“王大伯,睡著了?”
“沒有。”王大伯睜開眼,問:“你睡不著?”
“王大伯……”劉毅幹脆坐起身,像在村裏一樣和王大伯談心。他詳細地告訴王大伯回家這幾天的情況,最後他說:“一時難以說服爸爸,好在媽媽已表示了對我的理解,所以我隻好先斬後奏了。明天爸爸要去外地開會,您老人家要是事辦完了,後天我們就回去。”
“什麼時間回去聽你安排。不過,”王大伯沉思片刻說:“你爸爸希望你留在北京也是愛子心切,你不要頂撞他,也不存在先斬後奏的事,作決定的是你自己,不是爸爸,也不是媽媽。你爸爸的心態與不少在運動中受了衝擊或委屈的幹部差不多,認為自己或家中子女吃了苦頭,要在落實政策的時候補償回來。我覺得,落實政策時作何選擇,是我們保持革命晚節十分考驗人的一關。你爸爸還不到六十歲,我相信有你這樣的兒子,他一定會過好這一關!”
五
星期二早上,劉毅和王大伯登上了南行的列車,第二天下午,回到靠山車站。
“劉毅!”
劉毅剛在車廂門口露麵,站台上就傳來了秀梅的呼喚。隻幾天沒聽到這樣的呼喚,他有如一日三秋般的牽掛,猛然聽到,心裏快意極了,連忙順聲找到秀梅,跳上站台朝她撲去。
秀梅圍著他幫她挑選的粉紅圍巾,白皙的臉蛋凍得紅嘟嘟的,顯得分外媚人;大眼睛裏閃著一絲激動的淚光,情意綿綿地迎著他。
“秀梅,收到電報了?”
“……”秀梅不語,隻是喜滋滋地笑。
劉毅撂下行李,一把抓住她那涼涼的雙手又握又搓,然後捧到嘴邊哈熱氣。
隨後下車的王大伯,看到這意料中的情景,會心地笑了,撇下一對年輕人,一個人悄悄地向出站口走去……
六
不久,爸爸回到北京,收到了劉毅厚厚的一封來信,在外地,他冷靜地思量了兒子在餐廳裏的一席話,想想三十多年來在黨組織的培養下自己的成長和發展過程,感覺到兒子成熟了,不再是一個小排長了。於是,他仔細地拆開信,慢慢地看完了這封長信。
爸爸:您好!
首先,請您原諒我堅持自己的選擇。
這封信裏,我主要是向您介紹王大伯。您也許奇怪:不是介紹過了嗎?其實,那時我按他的要求,保密了他的真實身份。
王大伯並不是妹妹說的“鄉巴佬”,而是老紅軍、老幹部。他參加革命剛好比爸爸您早十年。一九三五年,紅軍長征路過他的家鄉,他扔下長工鋤頭,參加紅軍長征到了延安,經曆了抗日戰爭和解放戰爭;解放初期,他在北京工作過;再後來,組織上安排他到西北來擔任了這裏的省委常委。
一九五九年底,在省委傳達廬山會議精神大會上,他“不識時務”地說:“彭老總是講真話的老實人。”並且,公布了自己關於國民經濟比例失調和農村假高產的調查材料。結果,大會以後,他成了“右傾機會主義分子”。一九六二年,一些犯“右傾”的廳局級幹部甄別後重新安排了工作,王大伯卻維持原結論被下放到靠山村落戶勞動,省委直管,沒有宣布他的身份,村裏人隻知道他是轉業軍人。不料,這倒保護了他,他在十年“文化大革命”動亂中,沒有受到新的傷害。
這些年裏,他是怎樣以一個老戰士的身份與靠山村人風雨同舟的,這裏難以盡言,隻講講去年冬天,黨中央“撥亂反正”後為他落實政策的事,這是我終生難忘的。
恢複名譽後,省委要安排工作讓他重新擔任領導職務,他卻鄭重地報告說:“黨沒有忘記我,給我重新作了結論,恢複了名譽,我已經非常滿意了。共產黨員應該能上能下,能官能民。我年紀大了,文化也不高,再占據領導崗位是不合適的,不利於新長征。我自願留在農村,力所能及地為‘四化’工作。”
王大伯的話真誠無虛,省委最後安排他擔任了省政府參事室參事。補發的工資,他給了在礦山工作的女兒一些補貼,大部分交給村黨支部建立了科技開發基金。
去年國慶,省裏安排老紅軍進京瞻仰毛主席遺容。那時,他還未落實政策,成了一件心事。前些日子,省委特地為他辦了介紹信參觀中南海毛主席故居、瞻仰毛主席遺容。這次到北京,除了參加老戰友聚會,他主要是治“心病”。他不讓我暴露他的身份,怕招來不必要的客套和特殊的禮遇。
特別值得一提的是,組織上考慮他年事已高,又有殘疾,提出把他在礦山教書的女兒調到身邊工作時,他拒絕了。他說:“現在不少人不安心在礦山工作,應該讓她紮根礦區。有一天我啥也幹不成的時候,就到她那裏去養老。”
幾年來,我與王大伯朝夕相處,他的言行影響和教育著我。因此,爸爸,您落實政策後,我實在沒想過趁機回北京。這次回來,您為我作的安排讓我感到了父愛。但是,我作出了自己的選擇。我相信,爸爸一定會支持我的!
爸爸,您當然明白我這封信介紹王大伯的用心。王大伯對我說過:“隻要國家好了,個人受點委屈算得了什麼!”他什麼都沒有向黨和人民要,隻想盡晚年的心力為“四化”工作。相比之下,您不覺得應該從背上丟掉點什麼,再追回一個老革命這幾年失去的什麼嗎?我這樣講,既出於人子之孝心,也出於同誌的真誠。
爸爸:我很感謝妹妹,是她和她那一群朋友堅定了我回靠山村的決心。不管她聽不聽,我都將盡哥哥的責任,準備給她寫信。妹妹若能趕上秀梅,則家中幸甚。
爸爸:搞現代化,黨和人民對我們的期望多大呀!
我盼望著爸爸的回信,請向媽媽問好!
另外,秀梅向您和全家問好!
兒:劉毅敬上
一九七九年三月二十五日
夜深了,寒氣很重的北京城歸於安靜。劉毅家的書房還亮著燈光,窗上映出一個老軍人徘徊的身影,腳下傳出沙沙的聲音,盡管那布鞋底與地板的扣擊很輕很輕,仍然顯得那樣沉重、清晰……
五一節,靠山村迎來了三位北京客人,劉毅的爸爸、媽媽和妹妹到秀梅家看親家相媳婦來了。爸爸見到王大伯以後,莊重地敬了一個軍禮,然後兩雙手握在一起久久不放鬆。
一九七九年六月二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