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靠山村十年發展規劃》出台了。指導思想是集體致富;目標是奔小康;措施是以糧、果為基礎,抓好加工業和養殖業,開發土特產商貿服務……
隨著事業的發展,劉毅和秀梅的愛情成熟了。國慶節前,劉毅信心十足問秀梅:“咱倆在國慶節把事辦了好不好?”
“不!”秀梅卻斬釘截鐵地隻回答了一個字。
“咋啦?”劉毅感到意外。
“我要選三十周年大慶!”
“哦!”劉毅放心了,“可還要等一年哪!”他假裝不高興地嘟起嘴。
“你猴急的話,另找一個好啦!”秀梅一點“民主”也不給他,劉毅隻好聽她的……
二
一九七九年春節後,劉毅插隊後收到爸爸第一封親筆信。信中告訴他:爸爸的問題經過複查,被否定了,爸爸又重新工作了。
“秀梅,秀梅!”他興奮地找到秀梅,秀梅全家為他高興,割韭菜,包餃子,與他一起分享落實政策的喜悅。
然而,隨著家裏來信多了,秀梅的神態慢慢變了,在他麵前矜持起來;特別是爸爸連續兩封信催劉毅回北京以後,她恢複了幾年前初見麵時的冷漠顏色,隻是不再像那時那麼嗆人……
“嗨,嗨!”劉毅回憶到這裏,用力拍拍自己已經亂蓬蓬的頭,後悔自己過於自信和粗心,如今到了火車上才明白。
王大伯披著羊皮大衣坐在對麵,兩道和善的目光審視著劉毅。他明白劉毅在想什麼,也清楚秀梅為啥沒來送行。他把頭靠到椅背上,凝視著劉毅的小平頭,慢慢眯上眼睛,回想昨天傍晚的情景:
“大伯!”秀梅夾著個小紅包走進院子,“您真的要和劉毅一塊去北京治病嗎?”
“嗯。”
“去北京才能治好嗎?”
“秀梅!”王大伯打量了一下多年來自己一直視如女兒的秀梅說:“秀梅,其實大伯老了,是去治心病……”
“心病?”
“大伯快二十年沒去過北京了,可想啦!”他感情深沉地說。“帶我去看看該多好啊!”秀梅脫口而出。
“那就和我們去一趟好了。”
“不……不!”秀梅失悔而慌亂地說。
“咋的啦?”
“王大伯!”秀梅遲疑地說,“他爸爸重新工作以後,如今,我想我和他的事不成了。”
“噫!你們不是定在國慶節辦事嗎?”王大伯詫異地問。
“那是老黃曆了。”
“現在怎麼啦?今天下午他不是還找你,說要你一塊回去嘛?”王大伯越發不解。
“王大伯,”秀梅眼裏現出了淚光,“您不知道,他家裏最近來了那麼多信,沒有一次提到過我,隻口口聲聲催他回去,催得火急,說不定人家這次回去就不回來了。到那時,人家還認識我這個山村‘甲娃’麼?”
“呀!真是的……不過,劉毅不會是那種人吧?”老人沉吟著,自問自答:“可也難說,人是變化的。關鍵在於他,這對他倒是個考驗哩!”
“王大伯,我考慮好久了,覺得還是自己早點作打算。明天,我就不來送您和他了。這包柿餅和紅棗,請你交給他。”秀梅帶了哭聲,說完轉身走出了四合院。
“她對他心裏實著哩!他怎麼樣呢?”王大伯在心裏揣測。
王大伯回憶到這裏,盯住苦惱的劉毅,把臉湊近他問:“在想啥?”
“王大伯……”劉毅收回思念,難為情地衝王大伯笑了笑。
“還回咱們靠山村麼?”王大伯進行火力偵察。
“回呀!咋不回呀?我隻請了幾天假。”劉毅疑惑不解,怔怔地盯住王大伯。
“那好。你回來的時候,秀梅一定會來接你,我敢保證!”
“哦!”劉毅一臉茫然,似乎明白了什麼,但似乎什麼都沒搞明白。上火車後他才想明白,秀梅不送行,因為她準備和自己分手,爸爸重新工作後自己家庭條件好了,高幹家庭了,心氣很高的秀梅一定認為配不上自己而另做打算。自己正在埋怨自己前些日子疏忽了秀梅的感受,琢磨從北京回來後如何補救;王大伯這麼一說,他又感到自己沒有真正明白秀梅的心思。
“這次回家,你有什麼思想準備?”王大伯趁熱打鐵地追問。
“什麼思想準備?”劉毅又惶惑了。
“嗯,譬如說,叫你留在北京工作或者回部隊,你有什麼打算?”王大伯幹脆點穿了問。
“啊——!這個……”劉毅確實沒有思想準備。爸爸恢複工作後親筆寫信叫自己回家,他認為是爸爸思子心切,想見到自己,想了解因為受他的影響而離開部隊插隊農村的兒子怎麼樣了。自己沒有想過這個問題,也就沒想到在這方麵主動與秀梅交流。
“劉毅,靠山村致富需要你,秀梅的愛等著你。”王大伯語重心長地說。見他默默點頭,又接著說:“男人應該有自己的事業,事業有成就行,無須驚天動地;農業是現代化的基礎,你在靠山村的工作就是幹事業,堅持下去一定有成。”
鄰座的旅客驚奇地望著這個樸實的“老農民”,猜測著他的真實身份。
“王大伯,我明白了。”劉毅終於領悟到了王大伯的心曲,深深地點了點頭。他感到王大伯這次和自己一起到北京,不僅僅是來“治病”,還真誠地關心著自己的事業、婚姻和前程,關心著靠山村的發展。一路上,爺兒倆無話不講,成了真正的“忘年交”。
三
晚上八點多,在月亮的寒輝和淡黃的路燈光下,劉毅領著王大伯在北京西單附近一座四合院大門前站住了。
“是這裏嗎?”王大伯問。
“沒錯,是五十二號。”劉毅看清了門牌說。
“嗬,很氣派嘛!”王大伯輕輕感歎。
劉毅一愣,連忙不安地解釋:“咱家原來住的是機關家屬樓。”他掃視一下周圍,發現大門旁有小車庫,門內水池邊停放了好多摩托車,後麵平房窗戶裏射出的燈光灑在庭樹蘭草上,平房裏傳來打擊樂的有力節奏聲……
“沒看錯嗎?”他有點遲疑,又從衣袋裏摸出信封重新核實。正要轉身,門旁小屋裏走出一位年輕的戰士:
“同誌,您找誰?”
“找五十二號,劉家。”
“這就是五十二號,有什麼事?”
“哦,我叫劉毅。”他把手中的信封交給戰士。戰士看後,客氣地還給劉毅,指指後麵:“進去吧,音樂會九點多才會散。”戰士幫他們按響了門鈴。
門開了,《印尼情歌》的顫音和樂器的奏鳴溢出門外,一股煙草與香水的混合味也同時溢出了門外。門裏旋風般飛出一個體態輕盈的女孩子,她背向光,歪起腦殼打量一下劉毅,突然撲上前捶打劉毅,脆生生地喊到:“哎呀,哥哥!我以為是客人哪!”隨即一轉身,嬌滴滴地誇張地叫道:“爸呀,哥回來啦!”
真靈,客廳裏的一切聲音戛然而止。跟著傳來嘈雜的感歎、問訊:
“英英她哥回來啦?”
“英英她哥回來啦!”
“哎呀!怎麼不用車去接呀?”
……
一位五十多歲的老軍人在一群男女青年的簇擁下走到了客廳。他沒戴帽子,頭發一絲不亂,一身整齊的軍裝,一雙平口布鞋,一出現便朗聲說道:
“毅兒,怎麼不來個電報?”他拍拍劉毅的肩膀,“嗯——不錯,嗬嗬嗬”爽朗的笑聲回蕩在客廳。
“爸爸,還有客人哪!”劉毅閃身介紹王大伯:“這是我的老師和房東王大伯!”介紹是王大伯事先授意講的。
“歡迎,歡迎!”老軍人連聲說。迎上去握住王大伯的手,“這些年多虧了您了,老同誌!”他側身招呼劉毅,“你媽媽在書房歡迎你們。”說著拉著王大伯的手穿過客廳向書房走去。
妹妹拉住劉毅,不快地問:“哥,你帶個鄉巴佬回家幹什麼呀?”
“什麼?!鄉巴佬?”他吃驚地瞪著妹妹。十年前探親時,十來歲的妹妹多麼天真、純潔,想不到今天會這樣無禮。他沉下臉不快地瞪了妹妹一眼說:“你怎麼這樣說話?”
“好啦,來,給你介紹我的朋友。”見哥哥不高興,妹妹自覺地轉了彎子,指著幾位客人介紹起來:每一個人在介紹了姓名後,她都要重點突出介紹這個人的父親名銜。輪到最後一位,她朝他曖昧地拋了個媚眼:“你自個介紹吧!”
那青年便從容地上前握住劉毅的手,禮貌地說:“毅哥,初次相見,我叫範俊,在外國使館工作。”
劉毅從妹妹的態度上明白這個小夥子一定是她新交的男朋友。於是,一邊握手一邊仔細打量:小夥子有軍人氣質,一身筆挺的警服,皮鞋在燈光下閃閃發亮。他明白未來的妹夫是使館衛士。也是軍人家庭出身吧?他想。可是,妹妹去年在信上講她交了男朋友了,是電工呀?
劉毅急於到書房與爸、媽交談,也不願陌生的王大伯被冷落,無心理清妹妹男朋友的問題,一聲“再見”便直奔書房。
四
回家三天了。劉毅原打算星期日陪王大伯吃北京正宗的“全聚德”烤鴨,然後參觀軍事博物館。昨晚和王大伯商量,王大伯卻說:“謝謝你了,還是你們全家去吧!我還要抓緊出去辦一些事。”劉毅明白,王大伯多年後返回北京,辦事必多,於是沒有堅持自己作東道主的禮數。
早餐後,一家人坐在餐桌旁,妹妹鄙夷地說:“這個王老頭真煩人。他治什麼病嘛,天天出去逛,真是鄉下人進城——事事新鮮。住在咱家好不方便啊!”
劉毅聽了心裏一沉,臉上露出慍色,正要說妹妹幾句;豈料,爸爸也接著說:“小毅,你王大伯治病,要是長住咱家,是不方便。我原想今天好好陪他一天。然後幫他另外找個住的地方,錢由我們來掏。”
劉毅像被馬蜂猛地蜇了一下,渾身一震,衝口而出:“爸爸,連你也以貌取人?王大伯,王大伯!我讓你們認識認識王大伯!”忽然,他想起在火車上王大伯給自己的“約定”,急忙刹車閉上了嘴,沉默一會,改換口氣說:“不用說了,還有兩天假一滿我們就回去了。”
“什麼?‘我們’,你和王老頭一塊回去?”妹妹吃驚地問。
“這麼說,你堅持不回北京工作?”爸爸跟著不快地問。顯然,父子倆對這個問題有過爭論,並且意見相左。
“不回。爸爸,我反複想過了,依靠您落實政策把我弄回北京是不合適的。”他盡量溫和地回話。
“毅兒,回北京,一不走後門,二不違反政策,咋個不合適呢?”媽媽不解地插問。
“媽,總不是升學、招工或者組織上的正常調動吧!”
“你不要倔,我完全是為了你!”爸爸為不能說服兒子心裏不舒服,說話失去了往日的溫和,“你是受我的牽連丟掉軍籍的,如今按政策解決遺留問題,從某種意義上講,這是黨對我們的補償。補償!懂嗎?”
“補償?!”前兩天劉毅沒聽到這個詞,吃驚地望著爸爸,整理自己的思緒,暗暗將爸爸與王大伯作比較,決心作一次思想交鋒。
“爸爸,粉碎‘四人幫’以後,黨組織通過甄別,不僅給你作了正確的政治結論,而且安排你擔任了領導,你還要什麼補償呢?”“在林彪、‘四人幫’‘打倒一切’中全國受害的幹部成千上萬,大家在撥亂反正之後都伸手要補償,行嗎?更何況,全國的老百姓在武鬥中無辜死了多少?傷了多少?在因混亂造成的饑餓中,農民吃不飽、穿不暖的又有多少?有的農村生產隊長拿著介紹信,帶領社員逃荒要飯,他們不也是受害者嗎?如今他們該不該要補償?向誰要補償?總不能說沒有地位的普通老百姓沒有權利要補償吧?”
他掃了一眼三個親人,沉重地一吐為快:“爸爸,您把妹妹從已安定工作的區辦廠弄到了外貿部門,咱家也從家屬樓搬進了花園四合院……咱們到底要補償到什麼地步才滿足呢?當然,這一切您都會說是組織上按政策辦的,是合法的;可是,合情合理嗎?我覺得這是借落實政策伸手要特權,不是什麼‘補償’!我不要這樣的‘補償’!我要的一切,靠山村的黨員和鄉親們都給我了,給的很多,我隻有回去繼續努力才會不慚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