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5章 遺留問題(2 / 3)

老伯伯看完逮捕證怒罵起來:“他媽的,真是這麼回事!這叫什麼反革命?狗屁!如此說來,我也夠他媽的格了!”我不明白老伯伯後麵這句話是什麼意思,疑惑地望著他,沒有言語。

“老頭子,隔牆有耳,你小聲點嘛!”老媽媽著急地小聲提醒老伯伯。

“怕什麼,開除我的黨籍?坐牢?這是胡整!”老伯伯不在乎地向老媽媽搖搖手,隨即轉向婆婆卻把嗓門放低了些,說“老嫂子,哭個啥?曆來忠臣多劫難,百姓心中自有秤,總有一天會澄清的。”他勸人的話就和棒槌似的,硬邦邦的。

老伯伯的話深深地留在了我的心裏。八年間,我不止一次想起這句棒槌似的話。

從此,兩位老人隔天就來看望我們一次。真難為他們了,每次一來回的路就近十裏。我心裏不明白,鄰居們都不敢公開和我們來往,兩位老人為什麼卻不避嫌?是可憐我們的遭遇或是有什麼想法?

不久,我就清楚了一切。

老伯伯姓王,是三輪車工人。他和王媽媽是一對患難夫妻。

解放前夕,年輕的王伯伯在鐵路上當搬運工。一天,一個瘦小的逃荒女人倒在鐵道邊,看樣子又病又餓。他把她背回自己那個工棚裏,熬湯喂水,救活了過來……後來,他們就成了夫妻。可惜的是,王媽媽得了一場婦科病,九死一生,身體很差,不能生孩子,至今老夫妻倆無兒無女。看起來王媽媽年紀似乎大些,其實她比王伯伯小五歲多。

王伯伯在全市的三輪車工人中很有影響力,不僅因為他是解放之初在“清匪反霸”中入黨的老黨員,還因為一九六七年夏天全國武鬥日益嚴重的時候,他一個人扛著“反武鬥獨立大隊”的旗幟在全市宣傳“要文鬥,不要武鬥”的指示。他一無宣傳車,二無宣傳器材,三無辦公地點,他的宣傳陣地就是他謀生的工具——三輪車,他的宣傳手段就是“紅喇叭”。所謂“紅喇叭”,就是用硬殼的馬糞紙卷成喇叭,然後在外麵糊上一層大紅紙。那時候,王伯伯蹬著三輪車專到市裏人多的地方去,在招展的隊旗下,他挺立在車上,手舉“紅喇叭”號召人們“要文鬥,不要武鬥”。同業兄弟們勸他小心些,王媽媽為他擔心,他一律當成耳旁風。終於在供電局發生武鬥時,他蹬著宣傳車跟隨軍區去製止武鬥的解放軍,到雙方對峙的現場高喊:“‘文攻武衛’害死人!”結果,一發流彈打穿了他的右腿……傷好以後,他更加不遺餘力地宣傳“要文鬥,不要武鬥”的指示,更加不顧一切地聲討江青的“文攻武衛”。難怪他說“當反革命我早就夠格了”。我對老人充滿了崇敬,慶幸自己在不幸中遇到了親人。

不久,我得到通知,德生被判了刑。當時我想,男人當“反革命”坐了牢,這對於我該是人生裏最大的打擊了吧?!然而,我想錯了,沒過多久,一個接一個的打擊直接降臨到我的身上。

我的孩子還沒有過滿月,局裏一個叫“三辦”的機構找我去訓話。他們說,掌握了我支持鄭德生從事反革命活動的證據,要我老實交代,不要自絕於人民。隔天叫去訓一次。我對德生的事確實一無所知,沒有辦法交代,訓話受屈時真想一頭撞死在牆上,一想到孩子又挺了下來,隻好沉默。沉默,又說我頑固不化,態度惡劣,於是又把我叫到批鬥會上去“陪鬥”,接受群眾教育。就這麼翻來覆去,整得我筋疲力盡。身處其境,我深深地體會到了王伯伯憤怒地稱為“胡整”的含義。

那些日子,我堅持以沉默應付一切,既不辯解也不求情。最後的結局,我不僅僅是“反革命家屬”,而且成了被實行“群眾專政”的壞分子,在廠裏監督勞動,每月隻發三十元生活費。

“三辦”的人一再警告我,要與鄭德生徹底決裂,要考慮今後的出路和孩子的前途。我用王伯伯在看到德生逮捕證那天講的話激勵自己,堅信德生不是反革命,橫下一條心堅決不離婚再嫁人。然而,孩子怎麼辦呢?“反革命子女”的可悲命運,令人不寒而栗。

每天從廠裏回來,我要去菜市場揀一點還可以吃的菜,然後再去翻垃圾桶拾破爛賣,星期天還要到十裏坡幫上坡的人力車拉邊套掙幾個零錢,不到兩個月我便累得走路都吃力了。孩子的營養跟不上,一天比一天瘦。望著哭鬧的孩子,我和婆婆商量後決定:找個好人家,把孩子送給人家。我在心裏對孩子說:隻要你健康長大,今後前途光明,媽媽就不枉生了你。

孩子的去處還沒解決,一個新的打擊又來了:婆婆思念兒子,又心痛我和孫子,身體一天天垮下去,不久便住進了醫院。我賣掉家裏值點錢的東西給婆婆治病。可是,我顧得了醫院又顧不了還不滿半歲的孩子,向廠裏請假,根本不批準。

這可怎麼辦?想來想去,還是照顧婆婆要緊,孩子必須馬上送人。

正在我為難之時,這天晚上,王伯伯和王媽媽又來看望我們了。我強忍心中的苦痛,依舊和往常一樣迎接二老。可是,當王伯伯問起婆婆住院有什麼難處時,我一時把持不住自己,慌亂中竟支支吾吾地編不出說詞。王伯伯目光灼灼地盯著我,突然大聲問我:“玲子,你有心事瞞著伯伯!你對我們信不過?!”從小失去父母的我,麵對老人真摯的目光,再也無法控製自己,一下子倒出了心中的一切。

屋子裏一下子靜得出奇,兩位老人都陷入了沉思。忽然,王伯伯朗朗地說:“好啦,我的出身好,我家成分硬,我們老兩口又沒有後人,這樣吧,你就做好事把孩子送給我做孫子好了!”

王媽媽認同地點點頭。

“你們……”我遲疑了:除非家族內部過繼,按常情孩子是不送熟人的,不然的話,將來孩子長大了,會出現一大堆問題。

王伯伯像看透了我的心思,衝著我說:“不要緊,為了孩子,今後我們兩家不再來往就是了。不過,你盡管放心,孩子跟著我們絕不會遭罪。”孩子跟上這樣的老人,我當然放心,於是毫不遲疑地答應了。

就這樣,王伯伯老兩口抱走了孩子。孩子沒有哭,他太小,什麼都不曉得,我追出門,望著王伯伯他們消失在夜色裏。我不由自主地遠遠跟著,不知不覺跟了三條街,猛地想起婆婆還在醫院裏,於是拖著沉重的腿轉回身。回到家,看到空空的搖籃,我後悔孩子送走了自己竟連一個官名都沒有給他取!

第二天,我家的門縫裏塞進了三百元錢和一張紙條,紙條上寫著:“玲子,三百元錢拿去給你婆婆治病,不用還,就算我給孩子的出生費。”望著紙條,我的眼淚止不住地往外流:孩子被我“賣”掉了,王伯伯的錢堵死了孩子再回來的路了,我在心裏不由得埋怨王伯伯,拿起錢衝出大門,愣愣地望著過往路人,直想放開嗓子喊:“我不賣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