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九七九年元旦快到了。盡管時下肉呀、油呀什麼的都得憑票定量供應,人們仍然忙忙碌碌地備著節日食品。特別是那些在“文化大革命”中因各種原因離散了幾年甚至十幾年的家庭顯得尤其忙碌,有的還長途跋涉到農村去買黑市高價的雞、鴨、魚、蛋什麼的。因為粉碎“四人幫”以後,經過兩年撥亂反正,這些離散家庭大多親人團聚了,元旦佳節一元複始,邀請親朋好友劫後再聚,一起開懷痛飲暢敘別情,這是再好不過的盛事了。
望著那些興高采烈的“家庭采購員”,我在心底裏羨慕他們。觸景生情,我不由得思念自己八年未歸的愛人鄭德生,我想:“德生不是反革命,今年沒回來,明年一定會回來。”我把平反的希望寄托到新的一年。懷著希望,我也給自己買了節日的食品,熬過了八年,如今快到頭了,一個人我也要像像樣樣地過一個節!
在我的期盼之中,卻又在我的預料之外。十二月三十日上午,我忽然得到德生平反的通知。一時間,我心潮澎湃,迎著風雪不覺寒,兩腿生風,行雲駕霧般地回到家。
我哼著秦腔,收拾著淩亂的屋子,準備迎接德生歸來。我的反常舉動引起了鄰居們的關注,因為八年來我回到家總是閉門不出,擔心牽連鄰居。他們先是在門外私語,隨後,與我一牆之隔的大嬸憂心忡忡地走進我的家,她小心地盯住我的眼睛……我明白了,她擔心我神經出了問題,看我眼光是否有散射。我抑製不住心中的喜悅,喜滋滋地說:“大嬸子,別看了,德生平反要回來了。”隨著大嬸一聲召喚,鄰居們一下子湧進了屋裏,親切的祝賀,熱情的問候,消融了八年來我們之間不自然的隔離與生澀。
突然,汽車的馬達聲由遠而近,一輛吉普車“嘎吱”一聲停在了我的家門口。我正要出門看個究竟,一個頭發花白的“老頭”卻迎麵向我走來,他放下行李急切地抓住我的手說:“玉玲,我回來了!”
分離八年,當年那個英俊高大的廠團委書記變成了“老頭”,想起德生的冤情,我心一酸,不顧一切地撲進他的懷裏嚶嚶地哭了。
鄰居們這個說:“八年的辛酸到頭了,哭個夠吧!”那個說:“德生回來了,要高興才是。”在一陣勸慰聲中人們把我們擁進了家裏。德生掃視一眼屋子,急切地問:“怎麼不見媽?媽呢?”
“……”我遲疑著,沒有回答。
德生看看婆婆住的房間,從空曠中似乎明白了什麼,沉默了一陣又酸楚地問:“孩子呢?我還沒有見過麵的孩子呢?”
“……”我仍然遲疑著,沒有回答。
“怎麼,難道孩子也沒了?”
“不,不!孩子在……”德生的話不吉利,我連忙截住了。
提起孩子,撥動了我繃了八年的心弦。我當著鄰居們的麵,從頭向德生講了一切。
二
八年前的國慶節前,我挺著懷孕八個月的身子正在車間包裝掛麵。快要當媽媽了,我的動作雖然緩慢,心裏卻甜蜜而愉快。忽然,黨總支書記來到我麵前,通知我立馬到區公安局軍管會去一趟。書記關心地說:“德生的問題升級了,你可要注意自己的身子。”
我顧不上細想,脫了工作服就急衝衝地趕到公安局。接待我的軍代表告訴我:鄭德生是整中央領導黑材料的現行反革命分子,被逮捕了,希望我劃清界限,檢舉揭發。怎麼會這樣?一個月前,鄭德生被叫去參加區糧食局的“清理階級隊伍學習班”就再沒有回過家。“學習班不就是學習麼,怎麼成了反革命呢?”我要求與德生見一麵,回答說:“回家去見吧!”來不及多想,我心急火燎地往回走,高一腳低一腳地走出公安局大門,隻覺得秋陽耀眼,眼前一片金星,腹中一陣陣揪心地痛,霎時天旋地轉,我一下子什麼都不知道了。
我醒過來,發現自己躺在醫院的病床上,床邊椅子上一個身材高大、麵孔黑中透紅的老伯伯坐在那裏,正滿臉慈祥地看著我,那神情像是守護親人。望著老人花白的頭發,我的眼淚奪眶而出,沒等我開口言謝,老伯伯卻搶先招呼我:“你可醒過來了!孩子,你昏睡了大半天啦!”老人家高門大嗓,引來了同室病友的關注,他毫不在意,繼續感歎道:“唉,你差一點把小寶寶丟在馬路上了:怎麼搞的啊?”他這一問,病友們都露出了疑惑的神色:原來你們不是一家?而我也驀然意識到了自己“反革命家屬”的身份。也許是產後還一直沒吃東西的緣故,心頭一陣難過,我又什麼都不知道了……
我再次醒過來,聽到身旁有“哦、哦”哄孩子的聲音,睜開眼,老伯伯不在,朦朧的燈光下,一個瘦小的老媽媽正摟著嬰兒繈褓來回走動。她也是花白的頭發,看上去有五十多歲,她又是誰?我感激,好奇地望著她。
老媽媽發現我醒了,輕手輕腳地把孩子抱到我麵前,細聲細氣地對我說:“看看,多乖的小子!”她的神情好像在誇自己的孫子。
看到兒子粉嘟嘟的臉蛋,我顧不得自己渾身無力,一把抱過來就親。老媽媽在一邊著急地喊:“小心點,小心點,別毛手毛腳的!”嗨呀,她對孩子比我還想得多。等我親夠兒子,老媽媽細聲細氣地又對我說:“老頭子說他在這裏不方便,把我接來了……我說,孩子,你吃點東西吧!這是我給你煮的醪糟雞蛋。”她接過孩子,指了指床頭櫃上的保溫飯盒。我明白了,老媽媽和老伯伯是一對熱心的老夫妻。
好不容易出院了,老伯伯不僅為我辦清了出院手續,還親自蹬三輪車送我回家。這時候,他才問起我的家在哪裏。揣想著老伯伯吃力蹬車的樣子,我想,兩位老人費這麼大的精神幫助我,要是知道了我的身份,那該是多麼失望、後悔。而我蒙混了他們好幾天又將是多麼難堪啊!離家越近,我的思想負擔越沉。
終於到家了,家裏被翻得亂七八糟,婆婆的兩隻眼都哭腫了。德生被捕,我下落不明,婆婆急得六神無主。原來,我去公安局的時候,軍代表和公安正押著德生回家抄黑材料。難怪軍代表叫我回家與德生見麵。婆婆顧不得招呼客人,連忙從我懷裏抱走孩子不住地端詳,然後從枕頭下翻出她早就為孫子出世準備好的嬰兒衣服換起來,也許是觸景生情,想起了德生,老人邊換邊抽泣起來。老伯伯和老媽媽向我投來探詢的目光。我不顧一切地向兩位老人講述了一切。
兩位老人完全如我預料的那樣,他們愣住了。我的心隨二老的神色懸起來,準備硬著頭皮承受他們的指責,然後看著他們失望地憤然離去。
然而,事情並沒有朝我預料的方向發展。老伯伯隻是走到窗前凝目沉思,老媽媽則一直盯著他,屋子裏除了婆婆的啜泣,沒有一點聲音。半晌,老伯伯才壓住嗓門問:“真的是這樣嗎?一個黨員寫材料反映‘文攻武衛’的罪行,談了些對江青的意見就成了現行反革命?”
婆婆聽到老伯伯的問話,止住抽泣,從懷裏摸出一張紙,說:“德生被押走時當著公安的麵叫我放心。他說這個證上的罪名是莫須有的。”我接過來一看,是逮捕證,在“捕由”一欄上“罪行”列得分明,我連忙遞給老伯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