藥物能治身病,治不了心病。熬了幾個月後,婆婆就丟下我含恨去世了。臨死前,她無力地叫著:“德生——德生——”斷氣後又一直睜著兩眼,死不瞑目啊!
不到一年時間,我夫離子散婆婆亡,家徒四壁物賣光。我成了一棵石頭縫裏的草,見不著陽光,直不起腰。
我想念孩子,晚上常常跑幾裏路到王伯伯的小院外偷偷看看孩子,每次去時急衝衝的,回來時卻拖不動腿。我看到過孩子在王媽媽的懷裏喝奶,看到過孩子在院子裏追小雞,聽到過孩子叫:“爺爺、奶奶、爸爸、媽媽……”
孩子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地長大,方方的臉盤,厚實的嘴唇,大大的眼睛,活脫脫一個小德生,多可愛呀!好幾回我都差一點衝進小院……
可是,一九七六年五一節以後,王伯伯的小院鎖上了門!我一次又一次滿懷希望而去,一次又一次失望而歸,心慢慢地涼了,孩子大了,老人到底把他帶走了!我想。從那以後,我再也沒有看到過兩位老人,再也沒有看到過我的孩子……
三
德生平反了。但是,因“反革命”罪帶來的問題卻不因“平反”而得到解決,成了遺留問題,特別是我們的孩子問題。
德生聽完我的回憶,沉重地低下了頭,輕輕地歎了口氣說:“玉玲,完了,我們沒有孩子了!”我沒有理會他的話,心想:隻要你回來就有辦法!臉一紅,安慰道:“我們還年輕,再生一個就是了。”德生無聲地搖了搖頭。
法院陪同德生回來的同誌似乎想起什麼,連忙說:“孩子等問題由政府幫助解決,你們放心吧。”
晚上,隻有我們夫妻在一起的時候,我明白了白天德生搖頭的原因:八年前,德生被送進監獄的第一天就成了廢人了。那天,他被推進了牢房,在監管員的授意下一個犯人過來要“開導”他,那家夥狠狠一腳踢在他的下身上。他大叫一聲就昏死過去了——他的睾丸被踢傷了。
我撲到德生懷裏,傷心地哭了,從那天起到他離家去工人療養院,每天晚上我都聽見他在夢中叫:“孩子……我的孩子!”
元旦後不久,區革委會送來通知,請我們去解決孩子問題。握著通知,我愣住了:政府能解決孩子問題?孩子在哪裏呢?難道王伯伯二老又回小院了……我的眼前出現了孩子在二老身邊咿呀學語的情景,出現了王伯伯蹬著三輪車接送孩子上學的情景……不由得思索起來:孩子雖然是我生,可八年來他靠二老心血成長,已經成了兩位老人的心頭肉了。八年,一塊石頭在手裏都摸光了,揣熱了,不要說是一個孩子!孩子如今心裏隻有兩位老人是親人。對爹娘恐怕一點印象都沒有。怎麼能讓他們分離呢?何況,是兩位老人在危難時刻幫助了我們,領走孩子時又給了三百元出生費,如今我們去和他們打官司要孩子?我感到手中的政府通知像塊火炭,燙手燒心。
怎麼辦?徘徊中,我信步向電信局走去,打電話叫德生回來商量一個主意。
寒風吹得人渾身涼冰冰的,我心事重重,昏昏沉沉地走回家門,真沒有想到,不等德生回來,我前腳剛剛進門,後腳就跟進來兩位老人和一個男孩。王伯伯他們像從天而降,我愣住了。
王伯伯還是過去那麼爽朗,他沒有等我回過神就大聲地責備起我來:“玲子,你怎麼啦?!德生平反了也不去給我們報個信?啊——!”
聽到老人親切的斥責,我心一熱,十分歉然地望著他,不好意思地說:“前些年,我經常悄悄去你們家偷偷在外麵看看孩子。可是,一九七六年以後你們就搬走了。”
王媽媽聽了,輕輕地、神色凝重地說:“玉玲,你王伯伯也當了‘反革命’啦!我們祖孫倆無依無靠,隻好到鄉下他老家去投靠他兄弟,你到哪兒去找啊!”
王伯伯這才告訴我,一九七六年的清明節,他讓一個悼念周總理的學生坐自己的三輪車撒傳單。追查“清明節事件”的時候,就把他拘留了,審查了幾個月才放出來。我聽了,心潮起伏。久久地望著老人家,竟然忘了看看自己日思夜想的孩子。
王伯伯見我這副模樣,哈哈大笑起來,豪放如當年,他說:“愣住幹什麼?抬起頭來向前看吧,日子還長著呢!”說著,他把孩子推到我麵前:“好好看看吧,我們把孩子送回來了!要不是這個通知書,我們的心事還不知道哪一天才能了呢!我們給孩子取了個名字叫‘盼兒’,就是盼著這一天哪!”說著,老人又轉身對孩子說:“盼兒,叫呀,這就是我們平日對你講的媽媽。”
孩子聽話地、靦腆地走到我身邊,生澀地叫了一聲“媽媽”。第一次聽到自己的骨肉叫自己“媽媽”,我的心一下子舒服透了,猛地伸出雙手緊緊地把孩子攬到懷裏,八年裏積存的親吻,我恨不得一下子補償給他,我閉上眼,摟著孩子,沉浸在深深的幸福之中。
半晌,我抬起頭,呀,兩位老人站在屋子中央,慈祥地微笑著,眼神是那樣的柔和、滿足,但又依稀顯示出依依難舍,特別是王媽媽,笑眼裏閃爍著晶瑩的淚花,我不由地想到:孩子這麼大了,是老人的心頭肉了,我能就這麼把孩子留下嗎?我慢慢鬆開摟孩子的手,愣怔著陷入了沉思……兩位老人光彩奪目的言行,我該怎麼辦才對?木然中,我發現孩子抬起臉正望著我,八歲孩子那稚氣的眼光裏混合著陌生和探尋的天真。
突然,孩子衝出我的懷抱,一下子撲進王伯伯的懷裏,撒嬌地呼喚著:“爺爺,您和奶奶不能把我留下,你們不能走,我不讓你們走!”啊,孩子似乎看出了我的煩惱,也看出了爺爺奶奶不忍離去的心,多麼懂事的孩子啊!
生活中往往出現這種情況,當你遇到難題苦思冥想而不得要領的時候,一個偶然的觸發卻給了你解決問題的鑰匙。孩子純真的呼喚像閃電似的穿進了我的心扉,一下子心靈透亮,茅塞頓開,我立即有了解決“遺留問題”的主意,迅速做出了一個我相信德生會滿意、二老也會高興的決定:認二老為義父義母,兩家合一家!我舍不得孩子,同時也和孩子一樣舍不得兩位可敬的老人。兩位老人聽了,同聲叫“好”。
我撲進王媽媽懷裏,從心坎裏發出了一聲忘記多年的呼喊:“娘——!”
王媽媽緊緊抱著我,瘦弱的手微微有些顫抖,我們緊緊地抱著,相互傳遞著母女親情,盼兒仍舊在“爺爺”懷裏……
“哈哈哈”突然間,王伯伯發出一串快活的笑聲。他撫摸著盼兒的頭說:“老伴呐,看來咱倆還得感謝‘四人幫’呢!要不是他們製造這麼多的冤假錯案,咱們哪裏會有這麼好的兒子、兒媳和孫子喲!”說完,又是放聲大笑,我也會心地笑出了聲,王媽媽愣怔了一下,然後也開懷地笑了起來。
一九七九年五月九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