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樓門,瞿明禮清醒了不少,他回過身,在朦朧的夜色中呆呆地望定小雲很青春的臉子,下身燥熱地挺了起來,他把持不住自己,突然上前抱住小雲,在她的唇上狠狠地噌了一個吻,醉意地叫道:“雲,我喜歡你!”
小雲感到一股清醇的酒香沁人心脾,心裏麻酥酥的,俗話說,哪個女兒不思春,她早就期盼著強壯男人的熱吻。由於過於突然,她有點意外,便本能地推開了明禮;但她很快醒過神來:明禮是借酒向自己求愛。於是,她順手拉住他的一隻手,說:“走吧,‘指導員’同誌,你醉了啦!我送你回去。”
瞿明禮在秀玉之後,又得到了另一個年輕女人的芳心。他又一次享受到了少女純真的親吻、擁抱、信賴與體貼……他覺得與賈小雲在一塊高雅有趣。在小雲主動無聲的配合下,他忘情地據有了她的一切。他暗自感歎:原來戀愛這事,每一次都是那麼的新鮮!
瞿明禮把色調單一的軍裝收進了箱子,狗啃門前草——學起羊(洋)來。他欣賞自己的大背頭和挺拔的身姿,陶醉於自己一身毛料衣褲和真資格的牛皮鞋……自以為“洋裝在我身,倩女在我心”,鄉巴佬的俗氣已蕩滌殆盡,連吹口哨都顯得得意、風流、歡暢,再也不是少年時騎在牛背上那種單調而呆板的“噓、噓、噓”。
一九七二年春節,在迎春鞭炮聲中,瞿明禮又一次結婚了。他以對賈小雲發狂的愛填補靈魂的空虛,他以縱情聲色麻痹自己的良心。
新婚後,瞿明禮在新嶽父賈科長的指導下,以一腔心血和全副精力從事家庭“建設”。過去乏味的,難以消磨的光陰,如今不夠用了,他成了衛生所的常客,強健的他“病假”越來越多。
他騎上自行車四處奔忙,體會到了門路廣的優越性。不到一年工夫,不僅他和小雲的小家庭,連小雲哥哥的家、親友的家都在他的奔忙下配備齊了時新的“幾大件”和“三十六條腿”,有的還向“四十八條腿”努力。他自己也修煉成了木匠、漆匠全把式。
賈科長對這個女婿滿意又得意,對朋友講起來總是說:“咱明禮就是行!”
鄰居們常在小雲媽麵前誇獎:“你們家小雲找了個能幹女婿!”老太太高興得很,巴心巴肝盼著女兒早點有喜,自己早點抱外孫。
五
俗話說,紙包不住火,雪地埋不住死人。
轉眼間,瞿明禮三年多沒有回四川探親了。三年多,他收到過秀玉好幾封信,封封都流露出對他的想念,毫不保留地坦露出年輕女人對丈夫的深情,卻絕口不提家中的難處。他隻是從偶爾弟弟的來信中知道家裏缺錢、缺糧的境況。每次看信後,他心裏都發過一陣熱,甚至還流過淚,也背著小雲零星地寄過錢和糧票回去。然而,衝動一過,他又把媽媽、秀玉和弟弟丟到腦後了。
天上的織女與人間的牛郎尚且一年一會,凡人王秀玉正值青春韶華又怎麼能三年不見自己的男人?!一九七三年寒假前,秀玉給瞿明禮來信說:弟弟已經幹得一手好篾活,暫時照顧一下媽媽不成問題,她準備放假後到西安探親。
瞿明禮見信大吃一驚,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秀玉不知道明禮又結了婚,小雲不曉得明禮已結過婚,結婚介紹信是明禮利用關係私下在廠裏搞的。怎麼辦?他苦思冥想,決定先緩兵暫時穩住秀玉不來西安,再徐圖良謀。
他提起筆來,拚湊了一些帶感情的話在信紙上,諸如“想念”呀,“感謝”呀什麼的,然後告訴秀玉:自己調到工廠的某某保密研究單位工作,目前一項重要實驗正在緊張進行,不允許探親等等。
純潔的秀玉哪裏知道信後麵的底細,她不僅理智地控製住了自己的感情,還回信說:“知道你承擔了重要工作,我心裏既掛念又驕傲,等到可以探親的時候,我再來西安。”
瞿明禮得信後,覺得一塊石頭暫時落了地,立即著手進行第二步:徹底解決問題。
農村老家的愛人和城市身旁的愛人,腳踩兩隻船是不可能的了。他迷戀城市生活,迷戀賈小雲。他決心向賈科長攤牌求助。
一天,他走進賈科長的房間,鼓足勇氣問:“爸,我原來在老家有愛人,您老人家沒看見我的檔案上是‘已婚’呀?”
他想先發製人,提醒他當初的“失職”,壓住他以免他麵對突發問題發火而不認人。
“什麼?!”賈科長驚訝得從椅子上彈了起來,有些口吃地說:“你在老家有愛人?!你……違法了……你犯……罪了!”
“什麼?!違法?犯罪?”瞿明禮大惑不解地瞪著賈科長。
“是的,違反了婚姻法,犯了重婚罪!唉,你騙了我們!”賈科長怒氣未消。
“重婚罪?!騙了你們?!”瞿明禮重複著,突然不快地說:“那……那也怪你!”
“怪我?!”賈科長畢竟老成,他冷靜地踱步沉思,想起當初自己勸導瞿明禮搞家庭建設,還幫他介紹對象……他歎了口氣說:“嗨,事已至此,你講這些話有什麼用?既要在城裏安家,你怎麼不早離婚?”
瞿明禮明白丈人這一關過了,便老老實實地交代了自己過去所想的一切。
“你現在準備咋辦?”
“我就是來和您商量這事。不然,她要來探親。”
“你們有小孩嗎?”
“沒有。”
賈科長蹙眉沉思,背著手轉了幾個圈子後一揮右手說:“好,我派人去四川,由組織出麵幫你辦離婚。”
“好。”瞿明禮點頭道:“我寫封信捎去找我堂兄瞿明有幫助一下,他是大隊革委會主任。”他對嶽父露出一臉的感激。“組織”這個名詞十分神聖,瞿明禮十分清楚“組織決定”“組織研究”“組織出麵”等的力量所在,不少人因為“組織決定”失去了政治生命,甚至葬送了一生的前程,也有不少人因為“組織決定”或經“組織研究”而飛黃騰達,“組織出麵”更是解決不少難題時使用的通靈法寶。
……
春節後的一個星期天,青龍場逢場。早飯後秀玉告訴小叔子明義:“你把鋪上那床破草席收起來吧!我去趕場給你買一床新的。”
“將就用吧!嫂子。”
“過年前就叫你換,你就是不動!快滿二十歲的小夥子了,不能再將就用了!”
“……”明義無語。
“聽說龍尾大隊有個女娃子年齡比你小一歲,手臂摔成了殘疾,我想去走一趟,早點為你掛上號……”
“嫂子,你……”明義靦腆地成了大紅臉。
“哈哈哈!”秀玉歡快地大笑,說:“臉紅啥?腳殘心不要殘,早點打主意找個婆娘過日子喲!”
明義孩子似的望著嫂子傻笑。
婆婆看著為這個家操碎了心的媳婦,又心疼地在心裏求觀音菩薩保佑她平平安安,早點懷上孫子。可一想到明禮幾年沒回家,老人家的心又直往下沉。
秀玉正要出門趕場,堂兄瞿明有喊著秀玉的名字進了門,身後跟著兩位夾著公文包的客人。在兩位陝西客人作了自我介紹以後,接下來的話是秀玉做夢也沒有想到的。當她聽到“無生育”“離婚”的時候,猶如挨了當頭一棒,她蒙了!她呆呆地望著來人,淚水止不住地湧出來直往下掉。
婆婆聽明白了這麼委屈秀玉的話以後,隻罵了聲“畜牲”就昏坐到了地上。
明義含著淚,一邊動手抱媽媽到床上躺下,一邊罵自己的哥哥:“簡直是陳世美,無情無義!”他一跛一跛地幫嫂子找來毛巾,像少年時在嫂子麵前一樣,十分純真地幫嫂子擦去那不斷線的淚水。
“好嫂子,不要難過,你不要難過啊!”小夥子終於忍不住了,話聲變成了哭聲。他用衣袖抹一把臉上的淚,孩子似的說:“好嫂子,我陪你去西安告他,叫他好夢難成……嫂子,你可要想開些呀!”
望著嫂子癡呆痛苦的樣子,他心痛得蹲到地上放聲地哭起來。嫂子是他和媽媽的靠山,這個家的主心骨啊!
明有見狀無聲地走了。兩個不明內情的出差人連忙勸住明義打聽情況。小夥子收住哭聲,一邊抽泣,一邊斷斷續續地介紹了家庭和哥哥嫂子的情況。最後,他特別強調:“他們結婚七八年了,關係一直都好,隻是我哥轉業進城工作後有變化,他不回來又不讓嫂子去探親,原來他當了陳世美!”
兩位客人交換了一下眼色,深思著告辭離去。
第二天,兩位客人來向秀玉告別。
“到西安來吧,我們接待你。瞿明禮重婚的問題,我們回去向廠黨委反映。”年紀大的說。
“我們是奉命來的。老實說,來的時候心裏就有疑問。”年紀輕的解釋道。
秀玉信任地點點頭,送走了客人。
突然,年紀大的那個回過身,沉沉地盯著秀玉叮嚀道:“你一定來一趟西安,我們等著你來。”說著,從包裏取出筆記本給秀玉留下了聯係電話和地址。
年輕的秀玉要衝破感情的束縛作出果斷的決定很難。她痛苦、遲疑,晚上一合眼就看到明禮和自己親親熱熱地在一起的往事,從“坐轎轎、騎馬馬”到上次回來探親,甜蜜的記憶使她下不了去西安的決心。她想,去西安有什麼用呢?打官司嗎?一想到明禮可能坐牢,她心中不忍。
“離了算了吧!相隔千裏,一個在城市,一個在鄉村,他一個人一定不好過。”她產生了成全明禮的想法。
一天中午,瞿明有捎來口信:不辦離婚,新學期就不要到村小去代課了!
秀玉明白了,這是明禮讓明有在壓自己離婚。夢該醒了。她在心裏罵明禮:“負心漢,你好狠的心呀!”隻幾天時間,秀玉食不甘味,憔悴得像老了十歲。婆婆和明義見了,暗自垂淚。
婆婆晚上難以合眼,心裏翻江倒海難以平靜:明禮是自己生自己養大的兒,傷他等於挖自己的肉啊!可是,一想到“無生育”“離婚”,老人更痛心疾首:結婚時不要孩子是明禮的主意呀!說是父母有病,弟弟又小,讓秀玉照顧這個家,等以後條件好了再要孩子。回想這幾年秀玉竭力維持這個家的艱難情景,老人的良心天平偏向了秀玉。
婆婆把秀玉叫到自己的房裏對她說:“秀玉,媽求你到西安走一趟,告訴明禮的領導,把他放回來種田。要是不行,你就告狀,包公還斬了陳世美呐!”老人悲憤地泣不成聲:“秀玉呀,都是媽和明義拖累了你!要是有啥子說不攏的話,媽寧願認你做女兒……也要叫自己的兒遭報應!”
秀玉猛地拽住老人的手,一聲“媽!”引出了一直壓製著的淚水,“哇”地哭出了聲,撲進老人的懷裏。
老人連忙掏出手巾捂住自己的鼻子,不讓自己再抽泣。她擔心哭傷了秀玉的身體。她說:“你心裏難過,媽曉得。你不去西安,就讓我帶著明義去把他找回來交給你。”為了勸慰媳婦,老人沒想到“兒大不由娘”的俗諺。
鄰裏鄉親為秀玉出主意,勸她自己去西安,婆婆的身子骨折騰不起。
秀玉與自己的父母談了明禮的事以後,決定去西安解決問題。三月初,她讓明義陪自己到重慶,然後登上了北去的火車。一路上她都在沉思:為什麼會發生這樣的事?自己到底做錯了什麼?
在西安車站,迎接她的就是那兩位出差的同誌。他們告訴秀玉,從四川回廠後,他們如實把瞿明禮重婚的情況報告了廠黨委;同時也告訴了賈小雲,賈小雲同樣很痛苦,不僅提出了離婚,還告了瞿明禮犯重婚罪。
結尾
一九七七年十月的一天,刑滿釋放的瞿明禮提著行李行走在回龍頭大隊的路上。離家越近,他的心情越沉重:
“鄉親們會如何看待我?”
“秀玉會對我怎麼樣?還能破鏡重圓麼?小雲都嫁人了,她呢?”
“媽媽和明義一直不通信,他們怎麼樣了?”
……
他感到兩條腿越來越重,好不容易爬上了龍頭嵐埡。他在當年背秀玉回家的地方坐下來想歇息一會再回家。幾年不見的家鄉,他感到既熟悉又陌生。
突然,壩子裏傳來一個女人粗獷得近於嚎叫的歌聲:
“紅岩上紅梅開,千裏冰霜腳下踩——”
接下去卻又變成了:
“扯上二尺紅頭繩,給我喜兒紮起來——”
猛地,歌聲又變成了京戲:
“賊鳩山……”
瞿明禮愣了片刻,他沒有思量唱歌的人為什麼東拉西扯,也沒有想過去看看唱歌的是何許人,隻沉浸在自己回家將麵對什麼的思緒裏。
他站起身,看到鄉親們在地裏幹活,急忙低下頭朝自己的小院走去。走到屋前地壩邊,沒有狗叫,也不見雞群,十分冷清;走到屋門口,屋裏沒有一個人影。他一屁股坐到門檻上,痛苦地回想著如煙的往事……
傍黑,明義一跛一瘸地回來了。看到他,愣了好久才冷冷地招呼:“你放出來了?”
他聽了,心裏酸酸的,眼淚像兩條小蟲慢慢地從眼窩裏爬了出來。
“老二,原諒哥吧!哥……哥也是遭了‘四人幫’的禍。”
“啥子哎?!”明義驚奇地盯著他:“人家對門的德才在北京工作,離‘四人幫’比你近得多,啷個他們一家就和和氣氣的呢?‘四人幫’叫你喜新厭舊嗦?”明義不再是幾年前的少年明義了。
“我不是那個意思。”他想解釋,又覺得說不明白,手把臉一蒙,哭了。
明義看看他,口氣緩和了一些對他說:“媽媽氣死了,埋在屋後的楠竹林,你到那裏去哭吧!”
他不敢抬眼看弟弟,囁嚅著問:“你嫂子呢?”
“嫂子?!”明義突然又提高了聲調:“你還記得嫂子?!嫂子瘋了!”
“啊——!”明禮驚得突然站了起來。
“從西安回來,嫂子精神一直不好,明有那個流氓取消了她的代課教師資格還時常想欺負她……我可憐的嫂子嗬!”明義痛哭起來。
過了好久,明義擤了一把鼻涕,帶著哭腔說:“你出去聽聽吧,在壩子上水塘邊亂唱的就是她。我剛才給她送了點吃的……”說著,他竟忍不住放聲大哭起來。
“秀玉,是我害了你呀!”瞿明禮顧不得弟弟,一聲嚎叫就衝出了地壩邊,朝壩子上的水塘邊衝去。暮色中回家的人們,猛地看到他還來不及打招呼,隻吃驚地瞪著他遠去的身影。
一九七九年四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