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鮮、興奮很快便消失了。作為連指導員,瞿明禮主抓連隊職工的政治思想工作和組織工作,麵對現實他苦惱、焦急,繼而發脾氣、訓斥人……可是,不僅一切依舊,反招來騷言雜語。有人冷言冷語:“想當勞模哇?對不起,你來晚了,不趕趟啦,早就不選勞模了!”
技工出身的連長勸明禮:“小瞿,又不是我們一個連隊像這個熊樣子,也不是隻有我們一個工廠如此……不能全怪工人哪!多少人想幹滿八小時,可是難哪!不是沒材料,就是停電……人心散了,光組織學習,念來念去都是政治口號,咋能叫人遵守紀律、堅守崗位嘛?愛動的,他就要走;堅守的又無所事事……”稍停,連長建議道:“這樣吧,以後你組織學習,多找點古今中外、國際國內有趣的東西給大家念。”
“有趣的東西?”瞿明禮感到惶惑,開始心灰意懶。他覺得,這樣的生活自己都覺得沒有趣味,上哪去找有趣的東西啊?弄不好給自己找一頂宣傳“封、資、修”的帽子戴上,那才是弄巧成拙,得不償失呐!
一天,瞿明禮到廠革委會組織組組長老賈家裏串門。這老賈是早幾年從部隊轉業來的幹部,“文化大革命”之前任廠黨委組織部部長,現在被結合進廠革委會組織組任組長,同是軍人出身,又同是四川人。當初,瞿明禮報到時是老賈接待的,後來為連隊的工作瞿明禮又找過幾次這位同鄉,一回生,二回熟,兩人很快成了談得來的忘年交。老賈聽瞿明禮道出心中的苦悶,歎息道:“如今這形勢,‘左’又不像‘左’,右又不像右,我也看不清,隻是一個‘混’字!”他勸道:“明禮,我們是共產黨員,可我們改變不了路線、方針這些大局。你何必那麼較真?人家到共產主義了,你也不會被丟下的。現在有幾個人不專心搞家庭‘建設’,喂雞、養魚、栽花、打家具……老實說,如今不拿公家的,那就算是良民了。”說著,他突然轉變話題,問:“唔,小瞿,你們一塊轉業來西安的戰友不少吧?”
“嗯,不少,好幾十個。”明禮疑惑地回答。
“恐怕幹啥的都有哈?”
“差不多,工交、文衛、商業……”
“好,多廣的門路!”
“什麼?門路?!”明禮一臉驚訝。
“是啊,現在門路可吃香啦!”老賈解釋:“有人當司機、售貨員,還愁搞不來縫紉機、自行車、木料?這些東西現在時新又都要憑票,沒有門路難到手。”
“明禮,趁風華正茂,趕快安家吧!”
“安家?!”明禮脫口而出,心想:“老鄉,我的檔案你沒看過啊?”
“是呀,總不能老這麼一個人過嘛。”老賈沒有留心到瞿明禮瞬時出現的訝異神色,繼續說:“安了家,有門道又有時間,也搞點家庭‘建設’嘛!”
“搞啥子‘建設’喲!我……我的家離得遠,嗨……”明禮欲言又止,歎了口氣,起身告辭。
“莫歎氣,我幫你打主意。”老賈送明禮出門時又找補了一句:“莫忘了,常來玩。”
明禮感激地向他點點頭,慢慢地離去,心裏品味著老賈知冷知熱的心裏話。
……
日月如梭,歲月無情,無政府狀態絲毫沒有影響光陰前進的步伐。不知不覺間瞿明禮在工廠裏已經“工作”了一年,情緒日益消沉,“指導員”成了大家稱呼他的代名詞,已經有名無實。
生活不僅隻有工作,還有興趣、愛好和感情,這一切更令人浮燥難安。
工廠裏的工人俱樂部,因為是“封、資、修”和“低級趣味”的“大雜燴”,早在“文化大革命”爆發不久“破四舊”時就被封閉了;後來,“打、砸、搶”被部分紅衛兵稱為不僅“革命”而且“萬歲”的時候,圖書、棋類……一切文化娛樂用品都成了一些造反者查抄俱樂部的戰利品。宿舍裏的男女光棍們下班沒活動場所,隻好因地製宜消磨無聊的光陰。腿勤又愛熱鬧的,進城逛大街;不喜歡動的,坐在宿舍對麵的公路邊上,可憐巴巴地瞪著來往的行人和汽車;喜歡動腦子的,三五一夥在宿舍小院的樹下就地畫一個棋盤玩丟子或者打撲克,輸了的人不是頂鞋就是在臉上貼紙條子;還有一些人,腿、眼、腦都不想動,幹脆躺在床上呼呼大睡;也有少數“文化人”,不知從什麼道上搞來自覺有趣的手抄本小說,諸如《梅花黨》《一隻鏽花鞋》……找個地方貓起來欣賞,難得見到人影……瞿明禮不定型,有時進城逛,有時睡大覺,有時也在公路邊上坐一陣子,不過,他不下棋、不打牌,更不看手抄本,他懶得動腦子。
一個星期天,秋風習習,宿舍裏靜悄悄的。
“冰棍,冰棍,豆沙冰棍!”
“買柿子呢,臨潼火鏡柿子!”
公路上濃濃的秦腔味的叫賣聲,單調、乏味,像從拉長的喉嚨裏擠出來似的。“他媽的,吵死人了!”躺在床上的瞿明禮一個鷂子翻身坐起來,一邊罵,一邊找件衣服把臉一裹,又仰麵倒了下去。
“嘿,倔哪個?”突然,屋子裏響起熟悉的四川鄉音。瞿明禮氣呼呼地扯開頭上的衣服,眯起眼睛朝門口一看,原來是在東郊軍工廠開小車的小王,旁邊還站著一個穿舊軍裝的年輕女人。他連忙坐起身,抱歉地說:“哎呀,是你們?!”兩手一攤,無可奈何地請道:“坐,請床上隨便坐。沒得椅子……”
小王看看冷清清的宿舍,信口說道:“嗨,把大嫂接來嘛!”
明禮愣怔一下,說:“不行啊,家裏沒人管,學校也走不開;再說,戶口辦不來,隻好住集體宿舍啦,哪能和你比哦!”說著,把目光從喜氣洋洋的小王身上移到前些日子在婚禮上見過麵的新媳婦身上。
小王和瞿明禮是同時入伍又同時轉業安排工作的同鄉。他很走運,一分到工廠就被抽到“清理階級隊伍專案組”,成了廠裏搞運動的積極分子;接著又被安排到廠裏的“大批判組”,成了“抓革命”的主力,不到一年就成了他們廠裏的紅人。但是,他是個很實際的人,當廠裏要提拔他當幹部的時候,他以自己文化水平低為理由謝絕了,順勢要求幹自己在部隊的老本行。於是,不久他便十分理想地進了工廠小車班,成了專為廠領導開車的司機,很快便與廠辦的辦公用品保管員處上對象,在城市裏安了家。
明禮對什麼“運動”“批判”已經沒有一點興趣,小王的出名之道,他也不以為意,倒是對小王在城裏安家十分眼熱,羨慕小王結婚晚,參加婚禮時,他就浮想聯翩;以後在街上、公園裏,他都十分留意那些成雙成對少年夫妻的甜蜜倩影。此時,他盯著小王那雖然說不上是美女,但是嬌態可人的新媳婦,不由得心裏激起對女人身體的遐想……
春節,瞿明禮回四川探親。他買了雪青色的紗巾、青年式女皮鞋、六寸褲管的花呢褲子等等城裏年輕女人時興的東西,決心把秀玉像城裏人一樣收拾得“洋”一些。
兩口子兩年未見麵,久別勝新婚。但是,瞿明禮已經戴上了以城市為焦點的變色眼鏡,家鄉的一切,家裏的一切,他都感到陌生了,別扭了;尤其是與秀玉相處,沒有兩天便失去了新鮮勁,感到她雖然比壩子裏的女人強些,仍然一身“土”氣。他不止一次暗暗打量秀玉,從心裏感到她就是穿上從西安帶回來那一身行頭,也別扭得很,即使小王的新媳婦穿一身舊軍裝也比她動人幾分!
在廠裏時想秀玉,回家來呆了幾天就失去了久留的情緒,盡管秀玉仍和新婚時一樣情意綿綿,戀戀不舍。他壓下了原來準備再換休幾天的打算,探親假一到期就收拾行李要返回西安。
秀玉一再堅持送他上火車,他同意了,但是心裏卻像注了鉛似的沉重。隻是在站台上分手的時候,秀玉的眼圈紅了,他心裏一陣衝動才露出一些笑意向她揮手。秀玉癡情粗心,沒有發現他這時的笑相與哭相差別不大。
火車開動以後,望著窗外閃過的長江,瞿明禮長長地舒了口氣,他希望過去的一切,都像長江水似的,永遠流去不複回。一路上,他無心觀賞山光水色。他覺得一切了無新意,失魂落魄地到了西安,無聲無息地回到廠裏。
四
一九七一年五一節,大自然給人們送來了姹紫嫣紅的秀麗景色,宿舍裏的其他人上公園去了,瞿明禮懶洋洋地躺在床上出神。
突然,恢複工廠建製以後重新擔任組織科科長的老賈帶著一個年輕姑娘推門而進,他吃驚地跳下床,賈科長笑吟吟地說:“莫怪我事先沒通知你哈,小瞿!這是大慶商場的小於,人家早就看到過你……”
明禮明白了,這就是賈科長曾說過的為自己打主意——介紹對象,不由得臉漲得通紅,把眼瞪得圓圓的。
“我……”他隻說出了一個“我”字,望一眼那個於姑娘一付少女靦腆模樣,心裏忽閃一動,把“有愛人”三個字咽了回去。
兩天勞動節假期,瞿明禮神不守舍,去水房打開水,碰壞了熱水瓶;去食堂買飯,卻稀裏糊塗地進了隔壁的理發室……躺下,總看到秀玉的身影,後麵還有媽媽和弟弟,不由得有些責怪賈科長冒失。可是,一想到頗具姿色的於姑娘,心裏頭又癢癢的,不禁設想她和自己建立一個家的美妙情景……
晚上,賈科長找瞿明禮聽回音,他仍然心神不定,情急之中,語無倫次地冒出一句:
“唉,我……售貨員……”
賈科長早瞧見他那副不痛快的模樣,不知就裏的他,不等明禮說完就說:“小瞿,你不喜歡售貨員,我也不勸你。這麼精神的小夥子歎什麼氣?我為你另打主意。”說完就告辭了。
瞿明禮送到門口,望著賈科長的背影,覺得似乎丟了什麼,想追上去說點啥,可胸口又像塞了一把茅草,既毛亂得很又堵得慌,什麼也說不出來。
——我也是可以在城市裏找到女人的呀!何苦要一年一度,千裏迢迢跑回四川享受男歡女愛呢?
——一年探親十二天,等於三十年兩口子才做了一年夫妻,日子多麼沒有味道啊!
在城市裏安家的欲望像火一樣燒著瞿明禮的心。
秀玉怎麼辦?離婚?媽媽和弟弟誰管呢?再說,人家黃花女兒聽說我結過婚還會嫁給我嗎……事業上失去依托的瞿明禮腦子裏走馬燈似的閃過一個又一個問題。他向往著既與秀玉保持夫妻關係,又在西安城裏有一個家。
經過邊防生活洗禮的瞿明禮比當年那個濃眉大眼的農村青年瞿明禮更加成熟有魅力。車間裏的女工們常議論給他介紹對象;外車間還有女工戴起口罩假裝找人來相過親。瞿明禮雖然已變得心猿意馬,但是還沒有越雷池、涉深水。
……
一次串門,瞿明禮意外地認識了賈小雲。五月的一天晚上,他急急忙忙地趕到賈科長家,出來開門的是一位二十四五歲的姑娘。
“你找誰?”姑娘一手扶著門,側身打量著他。
“找賈科長。”
“他不在家。有事明天到廠裏找好嗎?”姑娘語氣和婉有禮,但卻有打官腔的味道。
“不……不,是他托我辦的事。”
“什麼事?”
“你……你是——?”瞿明禮遲疑著,他不可能對外人講賈科長的私人拜托。他打量著這個以主人口氣說話的陌生女子:門燈下隻能看到她秀氣的臉龐和閃著清光的一雙大眼,一頭秀發披散在肩上似乎剛剛出浴更衣,兩片雪白的光腳板踏著一雙白色塑料拖鞋。相距咫尺,他聞到了她身上散發出來的淡淡香味,不由心中一震,慢慢耷拉下眼皮。
“我是賈小雲。”姑娘沒有在意明禮的神態變化,大方地介紹了自己,又反問:“你貴姓?”
“原來是賈科長的掌上明珠!”瞿明禮釋然了,他早就聽賈科長講過,正托一位老領導幫忙把女兒從外地調回城,但一直未見其人。
“免貴,我叫瞿明禮。我是來告訴你爸,木料搞到了,把錢送去好抓緊往回運。”
“啊——,是你!”小雲恍然大悟地喊道,迅即閃開身子,招呼他進屋,隨後俏皮地說:“早就聽我爸講過你這個四川老鄉,‘指導員’同誌!”
瞿明禮放鬆地笑了。聰明又漂亮的女人的話讓他解除了拘謹,邊進門邊問:“你爸呢?”
小雲發亮的眸子在他臉上掃了一下,挑戰似的說:“咋的?非他不行?他和我媽到我哥家去了,家裏的事我也是可以做主的。”
小雲一邊沏茶一邊打量瞿明禮。她老爸講過,瞿明禮一表人材,政治條件好,很有發展前途,而且他辦事很熱心……此時在燈光下看他,麵孔白淨、五官配置端莊,坐在沙發上那副架式帶有軍人特有的挺拔,她不由得一陣心跳,無話找話地說:“這幾天的天氣真不錯吧?不冷不熱的……嗨,你喝茶呀!”
瞿明禮並不口渴,聽到小雲的招呼,下意識地端起茶幾上的茶杯,隨口問道:“你回來探親?”
這時氣閑心定了,他才仔細觀察小雲,發現她那一對大眼睛像在燃燒的流星,光彩奪人。他貪婪地欣賞浴後美女光滑的頸項,曲線分明的腰肢和睡衣裏忽隱忽現的渾圓臀部……
“不,我已經調回來了。”小雲回答道,笑眯眯地麵對明禮站在窗前,雙手抱胸,睡衣下一對飽滿的乳房越發高挺,誠心讓明禮欣賞似的。瞿明禮瞅著鮮活的賈小雲,心跳加速。
“安排在哪裏?”他急忙收回目光找話問。
“廠部文書室。”
……
瞿明禮從小雲手上接過錢的時候,接觸到了她那柔滑的纖纖玉指,像觸電似的渾身感到一陣麻酥酥的快意。
這次邂逅,兩人一見鍾情。瞿明禮總忘不了從少女身上散發出來的那一種讓人動情的香味,丟不掉那一陣銷魂的快意,有事沒事,去賈家走動越來越勤;有話無話,隻要見到小雲就開心。
賈小雲呢,從小就是任性慣了的。不久,她就向媽媽吐露了自己的心事。賈科長知道後,隻對小雲媽說:“讓他們自己去處。”從此,再沒有對明禮提起為他“打主意”的事。
國慶節的晚上,賈科長請瞿明禮到家裏喝酒。兩杯“西鳳”下肚,老頭子便力不能支,瞿明禮說話舌頭也不大聽使喚。離開的時候,小雲媽怕他從樓梯上滾下去,招呼小雲去“送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