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章 瞿明禮的婚姻(1 / 3)

十歲那年,他倆和壩子裏的孩子們一起到山外的青龍場上了高小。這一年秋天的一個下午,突然風雨大作,放學回家的小學生們好不容易爬上了進山的龍頭嵐埡。忽然,秀玉一個趔趄坐到路上,隻見她眼裏淚花直轉,揉著腳脖子一個勁地喊叫:“媽呀,痛死我啦!”“瞿明禮重婚罪公開宣判大會”剛散會。隨著驚鳴的囚車遠去,小禮堂沉寂了下來。

“秀玉姐,都是我害了你!”循聲望去,前排座位上還依偎著兩個年輕的女人。她們就是瞿明禮婚姻中的兩位當事人。一縷秋陽穿過禮堂的高窗照射在她們的身上,一眼看出兩人都是美人。說話那個叫賈小雲,身材凹凸有致,顯得嬌小玲瓏;她依偎的那個叫王秀玉,身材豐滿充滿成熟韻味。王秀玉神不守舍地瞪著台上剛才瞿明禮站過的地方,對身旁同樣和瞿明禮結了婚的“情敵”的話隻搖了搖頭,一個冷顫以後,她拉起賈小雲慢慢向禮堂出口挪去……

瞿明禮下操回到營房,一眼看到桌子上的家信抓起就拆。信十分簡單:

明禮兒:家中一切均好,勿念。父母多病,弟弟年幼,你也到安家的年紀了。隔壁二叔提起你與秀玉的事,媽沒得意見。秀玉的意思是由你決定。你們耍了幾年了,過年回家辦了吧!隨信寄去秀玉的相片一張。

媽字堂

兄明有代筆

一九六五年十二月五日

提起信封一抖,果然掉出一張黑白照片。他捧起一瞄,光線不佳,曝光也不好,鄉場上小相館的作品;不過,盡管如此,他卻盯出了神。相片水平雖然差,仍然遮不住姑娘十分動人的神態。他被她秀氣的眉毛下那一對含笑的眼睛深深地吸引住了。越看,人影變得越清晰,相片把他帶入了深深的回憶……

青龍山像一條蒼龍環抱著中間一塊小小的壩子,這就是龍頭村。百十戶人家錯落地散布在山腳邊的壩子上。這裏的人們和川東許多山村一樣,除了種一點水稻、包穀和紅苕,主要是靠山吃“山”,一年四季都用山竹編籮筐、背篼賣。瞿明禮和秀玉就出生在這裏,成長在這裏。他們倆同年出生,不僅自小一塊打柴割豬草,最有趣的還是兩小無猜一塊玩耍。

晚上,各家屋裏飄散出來的縷縷柴煙還在壩子上繚繞,壩子中間的堰塘壩上就傳出了甜甜的兒歌聲:

白鶴白鶴扯場,

扯到張家堰塘,

不殺豬不殺羊,

殺個耗兒過端陽……

歌聲喚來了各路小夥伴,在朦朧夜色中瘋張地玩開了“坐轎轎,騎白馬”。每一回,照例是推出秀氣好看的秀玉當“新姑娘”,個子高大的明禮當“新郎官”,幾個夥伴雙手交叉抬起他倆,在一群小“賀客”簇擁下,一邊繞著塘壩轉,一邊唱老一輩人從老老一輩人留傳下來的童謠:

坐轎轎,騎馬馬,

轎轎去,馬馬來,

新姑娘,接到屋;

新姑娘,不要哭,

轉個彎彎就到屋,

到屋就是兩口子,

脫了褲兒玩獅子……

然後,磕頭作揖拜天地……就這樣,明禮和秀玉結了多少次“婚”,誰也沒有記錄。

十歲那年,他倆和壩子裏的孩子們一起到山外的青龍場上了高小。這一年秋天的一個下午,突然風雨大作,放學回家的小學生們好不容易爬上了進山的龍頭嵐埡。忽然,秀玉一個趔趄坐到路上,隻見她眼裏淚花直轉,揉著腳脖子一個勁地喊叫:“媽呀,痛死我啦!”

幾個女同學急忙來扶她,可眼看著腳脖子腫了起來,走不得路了,一個個瞪著小眼沒了主意。

小明禮瞧瞧直掉淚的秀玉,一聲不響地從背上取下書包,走到她麵前蹲下身,不容置疑地對她說:“來,我背你回去!”

明禮從小就比同齡孩子高大,這時已經能挑五六十斤的擔子了,夥伴們信賴地鬆了口氣。秀玉淚眼朦朧地望望明禮的背,順從地伏了上去……

從那時起,明禮和秀玉每天放學後,總是在學校門口等著一塊回家,直到三年後高小畢業。這時候,他們的心靈像龍頭山的泉水:清澈見底,兩小無猜。

高小畢業後,明禮因為爸爸氣管炎嚴重,幹不了地裏活,媽媽上山砍柴又跌傷了腰,家裏吃水都成了問題,十三歲的少年便回到龍頭村參加了勞動。獨生女秀玉的爹娘都是好勞力、好篾匠,不愁吃穿不愁用,她升了中學,並且住到了學校。

六年間,倆人難得見到幾回麵,就是碰到景況也今非昔比了。一年暑假,明禮上山砍竹子,碰到拖柴下山的秀玉手被刺紮了,正在那裏用嘴吸吮,他急忙上去,心疼地說:“痛得凶不?讓我幫你看看。”說著就坦然地要抓她的手,不想,秀玉剛要抬手讓他看,忽然意識到了什麼,愣住了,臉頰刷地緋紅,對他莞爾一笑,收回手,彎腰拖起柴走了。

明禮十分尷尬,若有所失地望著她遠去的身影;直到看不見了,他還向著她下山的方向呆呆地佇立在那裏。往日的童心已經蒙上了青春的羞澀和各自生活的印痕,不懂事的小男子漢還沒有領悟到這一層。

一九六一年,十八歲的秀玉高中畢業回到龍頭大隊擔任了大隊小學的代課教師,這也是她和瞿明禮七歲發蒙上初小的母校。她很喜歡這份工作,每天放學後,總是在這個或者那個學生的家裏出現她那健康而樸實的身影,見人露出一臉純真的笑容,“大伯”“大嬸”叫得十分親熱。她有一副好嗓子,在林間地頭唱起歌來,就像畫眉一樣婉轉動聽。很快,她就成了壩子上“女兒國”裏的“公主”,老輩人眼裏的明珠。大娘大嬸們常在背後說:“哪家討上秀玉做媳婦,哪家的婆婆就是前世積了德。”

壩子裏的小夥子們,心裏想追她,不知什麼原因,卻又連在她麵前說個笑話都十二分小心。

明禮這時候是大隊團支部書記,無論農活或篾匠手藝都是壩子裏青年們的首腦。他已經是一個眉清目秀,一米七八個頭的壯實漢子。他那身板一身是勁,很是讓壩子裏那些春心萌動的姑娘們動心。事實上,有幾個自我感覺不錯的姑娘暗地裏向他送過不少秋波;他表麵上無動於衷,心裏卻盤算著在她們中間挑選一個最好看、最能幹又最可心的做自己的愛人。可秀玉一回鄉,明禮的感覺是山外有山,樓外有樓,他的心思一下子落到秀玉身上了。

秀玉到家給弟弟明義輔導功課,瞿明禮都會不聲不響地找點篾活什麼的到旁邊做。暑假裏在山路上發生的尷尬事使他不敢唐突,隻偶爾深情地看看她,遇上她那黑亮的眸子趕緊收回目光幹自己的活;有時搭白兩句家常話也總是字斟句酌不敢冒失。他不想因文化程度上的差異讓小時候的玩伴瞧不起自己,他決心慢慢追……

其實,秀玉回鄉不久就在“女兒國”裏獲得了明禮的個人“情報”。生性要強的她,不相信明禮那麼難攀,回顧發小時的友情,想起暑假在山上相遇的情景,她在心裏向姐妹們發起挑戰:看看誰能征服明禮!聰穎的秀玉,如今從明禮憨憨的神情裏,已估摸透了他的心思,心裏充滿了滿足與喜悅。

不久,明禮看出來了,秀玉給弟弟輔導功課的次數越來越多,每次時間也比過去長了。他慢慢恢複了常態,在不明世事的弟弟麵前擺起了龍門陣。龍門陣打開了兩人的心扉,他們的友情向著愛情發生著質的變化,時常是補課結束了,弟弟都不在身旁了,他們還話猶未盡。他覺得她比當學生時還要漂亮,充滿成熟女性的韻味令人動心;他感到她的工作熱情和為人處世都完美無缺;一天沒見到她,他就心中空空地發慌。

一九六二年春節後,瞿明禮和壩子上的幾個適齡青年應征入伍了。出發前,他最牽掛的是和秀玉的關係,窗戶紙一直沒有捅破。臨行前的頭天晚上,他約秀玉在堰塘壩上見麵。

“秀玉,明天我就出發了,來和你告別……告別……”他期期艾艾地支吾道。

“祝你一路平安!”秀玉隨口說了一句。在夜色中她脈脈含情地瞟了他一眼,看到他兩眼怔怔地盯著自己的神情,驀地一驚,心狂跳起來。

“啊,他要開口了!”她腦子裏閃現出電影裏“白馬王子”向“公主”求婚的情景,夜掩蓋了她臉上的羞赧。

然而,他沒有開口,隻是沉默。

在冷冷的風中,兩人並肩繞著堰塘慢慢地轉著,轉了一圈,又開始了第二圈……一種小蟲耐不住寂靜似的“嘰嘰”叫著;夜,靜極了,靜得似乎能聽到塘水在風中歎息。

秀玉想:俗話說,世上隻見藤纏樹,哪有樹纏藤?!幾次把到嘴邊的話都壓了回去。

明禮原本希望臨別前確定兩人的關係,好放心而去;可走到一塊了,心裏又產生了猶豫:臨別提親是不是太唐突?該向秀玉提或是由父母向她父母提?她文化程度比我高,眼見我要走了,要是喜歡我會主動開口的……

想著,揣摸著,他忐忑不安地陷入了沉默的等待。兩人照各自的邏輯思維,殊途同歸於沉默,讓時間白白地流去……

終於,瞿明禮失去了自信,收住腳轉身麵對秀玉深情地說:“秀玉,天不早了,我們回家吧!”稍停,又怯怯地問:“我們通信要不要得?”

秀玉沒有想到,轉了半天,明禮隻說出這麼一句話,她心裏一愣,含糊地應了一聲“嗯”。終於她低下頭,轉身朝家裏跑去。

明禮望著她在朦朧中隱去的身影,心裏悵然若失,很不是滋味……

三年的光陰飛快地過去了。三年裏兩人書信往來感情日深,不到兩年便相約白頭,確定了戀愛關係。三年裏瞿明禮在邊防不僅入了黨,當了排長,還立了三次三等功。如今,在這冰天雪地寒風怒嚎的北疆營房裏,瞿明禮又看到了心上人的倩影,心裏暖暖的,充滿了興奮。

一九六六年春節後,新婚的瞿明禮就要歸隊了。過了半夜了,小小的新房裏還傳出纏纏綿綿的私語,不時飛出充滿柔情蜜意的嬉笑聲。

明禮摟著秀玉柔聲道:“爸爸的身體越來越差了,媽媽的病也複不了原……我爭取今年複員回家,我們一塊照顧老人,像小時候我們唱的那樣歡歡喜喜過日子好不好?”邊說邊用嘴捉住了秀玉那飽滿的乳房上高挺的乳頭。

秀玉嬌笑著扭開身子,輕哼一聲說:“我可不希望你結了婚變成折了翅膀的鷂鷹!你當你的兵,多給家裏傳喜報;照顧二老的事,你可不要瞧不起我!”

“不是的,我是說給你的擔子太重了,我……我心裏不忍;再說,我真的不想離開你。”明禮動情地解釋著,又把秀玉拉到懷裏,親著她的眼睛、耳朵、鼻子……

秀玉沒有吭聲,心裏難分難舍,怕冷似的緊緊偎在明禮懷裏,享受著他的親昵、撫弄……屋外的山風吹拂著窗戶“沙沙”作響,屋裏的兩人絲毫沒感覺到從窗縫中入侵的寒意,在激情燃燒中融為一體,陶醉在新婚的濃情蜜意裏。

天快發白了,兩人才沉沉睡去。

……

飛奔的列車上,瞿明禮好像全身泡在幸福裏,快樂得直想說話,直想大聲唱歌。他時而和鄰座旅客擺龍門陣,興致勃勃,絲毫沒留意別人的心緒;時而,又喜滋滋地望著車窗外向後飛馳的田野、山川、沙漠……自言自語:“哎呀,美,真美!”

千裏旅途,他一點沒感到勞頓,一下火車就向接他的戰友們大把大把地散發喜糖。

不久,“文化大革命”爆發了。為了加強戰備,瞿明禮沒有機會探親。一九六八年夏天,當了副連長的瞿明禮收到弟弟明義的來信,在秀玉輔導下的初中生,信寫得十分沉重:

哥哥:你好!

因為混亂,我們居住不定,一直沒有給你寫信。現在三叔家的明有哥當了大隊的革委會主任。去年,他帶著他的“反到底”兵團在公社打了一仗,後來退到我們龍頭大隊。爸爸在山腳放羊,武鬥時躲在包穀林裏被冷槍打倒了,嫂子把爸爸找到背回家,不到半天爸爸就去世了。

聽說“八一五”兵團要來攻打龍頭的“反到底”,隊裏的人都出山逃難了。嫂嫂和我草草埋了爸爸以後,就扶起媽媽下了龍頭嵐埡。媽媽心痛爸爸死得慘,哭壞了身子,走不動路,多虧嫂嫂照顧。

我們到了重慶,沒想到重慶打得比我們鄉下還凶,每天都聽得到槍炮聲;聽說在北碚的一個山洞裏掏出來上百個屍體,我們不敢在重慶停。嫂嫂帶著我們沿著成渝公路朝成都走,媽媽走不動了,嫂嫂就背一會,一路走,一路討,一路停,走了好久才到了嫂嫂在成都的姑媽家。我們在成都躲了半年多,最近嫂嫂她爸才把我們接回家。

哥哥,你回來一趟吧!家裏現在可苦啦!嫂嫂怕影響你,不讓我告訴你這些。

祝你好!

弟明義

一九六八年五月十日

瞿明禮看完信,一屁股坐到椅子上發愣,心裏痛與恨交織:痛親人,可不知道該恨誰。他知道,明義有小兒麻痹後遺症,不僅上學晚,還一條腿走路不得勁,這上千裏的逃難路,秀玉帶著他們一老一少有多難啊!他立即提筆給家裏寫了一封長長的信,把對秀玉的一腔思念與感激之情,毫無保留地傾瀉在信紙裏。

晚上,剛躺下,他就感到秀玉親親熱熱地和自己在一起,一身樸實的衣衫,豐滿的胸脯起伏著,兩頰一抹紅暈,兩眼深情地看著自己……

就在這一年的年底,明禮和一批戰友得到了轉業通知。他給秀玉報告了消息,原以為很快會回到家鄉去,誰知,到軍區後又得到意外的通知:他們全部留在大西北進行安置,到工礦企業“抓革命,促生產”“備戰備荒為人民”。

瞿明禮被分配到西安電工器材廠工作。意外地跳出農村的巨大驚喜衝走了夫妻要兩地分居在他心中曾產生過的不快。麵對陌生、新鮮的工廠、大城市,他對今後的生活充滿了美好的憧憬。

廠裏的組織形式與部隊一樣,車間叫“連”,工段稱“排”,瞿明禮被安排擔任一連指導員。他激情滿懷,渾身是勁,嘴裏隨時都哼著:“革命人永遠是年輕……”

瞿明禮瞻望前程:平坦而充滿陽光。然而,現實生活不是夢,特別是“文化大革命”中的現實生活更難以令人成夢。

不久,瞿明禮發現,工廠並不像部隊,此連隊非彼連隊,這裏與自己幹了六年的邊防部隊根本無法相比。那裏嚴肅認真,一絲不苟,具有高度的組織性和紀律性;然而,工廠裏呢?隻有念“阿彌佗佛”!

工廠裏各種管理製度在“鬥、批、改”中被戴上“關、卡、壓”的帽子鬥批“走”了,接替的是群眾自己教育自己,自己管理自己,工人階級做“真正的主人”。無政府主義取代了企業管理:有些職工自嘲地稱自己是八點上班九點到,十二點下班十點就走人,一日三餐一睡的所謂“九一零三一部隊”;車間裏隨時都有人自行車一蹬,揚長而去,你要上前去講一講不要早退之類的話,客氣的,向你笑一笑;耍你的,送你一句“胡騷情!”人們幹私活、打毛線、諞閑傳……還有人甚至上夜班鬆掉螺帽稱設備出了“故障”倒頭大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