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回延安》曾引發爭訟。劉章述憶1982年歲尾,彼匆忙返裏,即使離別方才三載,可一進村便熱淚盈眶,激動不已。由此揆諸賀老,其離延十年,何況那是在他崢嶸歲月的成長之地?故以為詩中所雲“心口呀莫要這麼厲害地跳”是很寫實的;“灰塵呀莫把眼睛擋住了”,亦屬寫實之筆,蓋陝北多灰塵也。案在“中國詩歌教材的討論”中,陳良運教授力排《回延安》,因例舉一大學新生嚐與論是作,稱:“詩人果真是那樣‘心口呀莫要這麼厲害地跳’嗎?心髒病!我與媽媽離別十年也不會犯這種心髒病。”陳氏援例旨在說明,由於《回延安》之類偽情作品已然過時,而又一仍留存於語文課本中,致使新詩教育產生了負值效應。劉章況其親曆,藉以辯駁陳說之謬。
三一《放聲歌唱》之成詩及傳播過程,尹在勤、孫光萱曾紀其雲:在1956年中共建黨三十五周年前夕,《北京日報》一負責人向賀敬之約稿:“黨的生日到了,還是寫點詩吧!”為給作者辟一安靜環境以利創作,編輯部特簡摩托車將賀接到京郊溫泉學校旁邊的一棟房子裏,“關”了起來。賀蟄居於斯,寫出甫半,乃不無猶豫地質之於編輯謂:“行不行呀?”後者爽然回應:“我給你拿去發。”由是,長詩前兩節率先在“七一”當日見諸《北京日報》。俟賀返城後,第三節亦告竣稿。未久,賀遠遊青島,於茲作訖長詩最後兩節。未出三月之期,其撰何速!之所以如是,蓋詩見報後,讀者紛紛投書,滿是熱望與策勵,這就大大強化了詩人創作的責任感。為饗千萬讀者,該詩第三節以後部分,殆未及見諸報載,而徑由中青社迅速印成專書,全璧麵世。後,北京舉辦詩歌朗誦會,賀氏又嚐親自登台放歌,電台則予實況轉播,遂於更大範圍內激起受眾之熱烈反響與歡迎。茅盾曾指:“震雷疾電、雲蒸霞蔚的現實,鼓舞著我們的詩人熱情激發,詩興洋溢。”複雲:“在思想內容上,我們今天的抒情長詩比前人廣博深遠不知多少倍,而在詩的形式方麵也大大突破了前人的規範。”公此論,適為廣大讀者心聲之反映,亦指出了詩歌發展的一個重要方麵。賀詩受此考語,堪堪適中。
三二賀敬之憶謂:他是因與胡風的關係而遭致批鬥,背著處分寫出《放聲歌唱》的。案1955年發生反胡風運動,公安部門自胡宅搜出賀致胡書。早在賀投延安初期,曾有詩作載於胡風《七月》雜誌,建國初年又蒙為出一詩集。故被指為受胡風文藝思想影響嚴重而挨過批判,該信致其又罪加一等。迨賀訪捷歸來,甫下飛機,即被接去公安機關隔離審查。即令處境灰惡,彼一仍奮筆騁懷。數十年後,記者往訪,賀坦其謂:“這對像我這樣的人來說,並沒有什麼奇怪,無論革命道路的崎嶇或者個人的任何委屈,都要求自己決不失掉對革命的信心和熱情。我的感覺是,能夠打垮詩人的隻有自己,不能遏製的是他為人民歌唱的熱誠。”
三三臧克家評說賀敬之的幾首詩,稱其《放聲歌唱》,甫一麵世,即受到讀者歡迎。臧紀其親曆雲:“我曾經在一個群眾大會上聽到過朗誦,千八百人,全給詩句吸引住了,血脈的跳動也加快了速度。”複謂:“讀這首詩,像在清朗的早晨,看到了東方天空的萬道霞光;像在前進的隊伍裏,聽到了令人鼓舞的號角。”
三四孟偉哉曾述憶:1956年我建黨紀念日前夕,某日上午,在南開大學校園“勝利樓”旁。時值課間,同學們忽然爭閱當日報紙,但見報上刊有《放聲歌唱》。孟時莘莘在讀,亦在爭閱之列,且對長詩開頭幾行詩印象頗深,如“無邊的大海波濤洶湧”,“生活的浪花在滾滾沸騰”雲雲。孟謂:“這首詩和郭小川的《致青年公民》一起,在五十年代中期,強烈地振奮和激動了我們這些大學生。坦率地說,要使少年氣盛、‘意氣風發’的大學生們——而且是專攻文學的大學生們——對一部作品衷心地叫好,是不那麼容易的。然而《放聲歌唱》和《致青年公民》博得了異乎尋常的歡迎。這樣的詩篇,充實了我們的精神生活,使我們的精神境界陡覺升躍;而作為一個文學青年和一個文學係的學生,當時我雖然對馬雅可夫斯基的作品並不陌生,對《放聲歌唱》和《致青年公民》的藝術形式又倍感新鮮,隻不過還講不出所以然來。像這樣的句子:‘五月——/麥浪。/八月——海浪。/桃花——南方。/雪花——北方。……’不知怎麼的,隻看一遍便記住了……”孟偉哉,詩人、作家、編輯家,曾掌人文社筆政。
三五1956年,李元洛時為北師大學子。是歲冬,在團中央禮堂舉行的“迎春詩會”上,李嚐親聆賀敬之高聲吟誦其作《放聲歌唱》,因歎其豪情似火,浩氣如虹。李氏紀雲:“詩人的高歌催響了掌聲的波濤,也在我的心中掀起了久久不能平息的巨浪。”元洛此前曾諳敬之早期詩章,複有幸連續兩度親聆其令人心弦震顫之歌吟,遂深深感到:“在我們年青的共和國的詩的百花園裏,他的詩作是一枝芬芳特異的花朵;在我們社會主義祖國的詩的天空,他是一顆新升起的光芒耀眼的星辰!”
三六葉延濱述憶昔時在北京中山公園音樂堂“迎春詩會”上,親見賀敬之登台高聲吟誦新作《放聲歌唱》。品其詩,參其心,所站者高,所望者遠,所觀者廣,所識者深。其以氣勢沛然之全景,振衣千仞之鳥瞰,容量巨大之畫圖,展現了昂揚向上的祖國風貌,唱出了時代強音,使人心弦震顫,遂贏得台下聽眾一片熱烈掌聲。25年後,延濱嚐造賀辦,得仰詩人風采,豪情依舊。憶疇昔,賀感慨雲:“新中國成立的時候,我隻有二十五歲,現在看來確實還是青年囉!我寫《放聲歌唱》時三十二歲,也可以算是青年。應該說那時我們整個國家都是青年。鳳凰涅槃嘛,我們一切都剛剛在烈火中新生。”複雲:“那個時候我們找詩意,就是找這樣的詩意,我們提到黨,提到革命,是由衷地感到神聖,充滿詩意的”。
三七丁永淮遍考賀詩,稱其抒情主人公“我”的形象刻畫得最完整、最典型、最動人者,當推《放聲歌唱》。丁嚐以比較法檢出,該詩“文革”前版本中曾有過如下詩句:“哦,我——/我們的/我!/我的/我們!——是這樣地和諧、統一!”因謂:成熟的、個性化與典型化相統一的抒情主人公“我”的形象之呈現,乃詩家藝術風格成熟的重要標誌。論者丁永淮,鄂東黃岡人氏,少時即仰賀詩,多年研討不輟,終成華中師大版專著《論賀敬之的詩歌藝術》。後遇車禍而歿。
三八賀敬之《放聲歌唱》雲:“黨,/正揮汗如雨!/工作著——/在共和國大廈的/建築架上!”因其形象之具體、鮮明,內涵之豐富、深邃,故為人多所征引,遂為名句。乃至數十年後,新潮詩人曹增書所作《中國,正站在腳手架上》,亦可目為出藍之作。
三九《放聲歌唱》雲:“省港大罷工的/呼號聲,/在我們的/鼓風爐裏/呼呼作響”,“南昌起義的/鮮血/在我們的/煉鋼爐中/正滾滾跳蕩!”又,《雷鋒之歌》雲:“長征路上/那血染的草鞋/已經化進/蒼鬆的年輪……/淮海戰場/那衝鋒的呼號/已經飛入/工地的夯聲……”洪子誠、劉登翰《中國當代新詩史》釋之雲:此一曆史和現實、具象和抽象的跳躍和組合,俾使作者所要表達的對於昨天和今天、戰爭和建設、精神動力和現實行為的繼承與轉化等問題的理解,獲致具體可感之體現,並指“這種傳達思想的形象構成方式與抒情方式,對當時的政治抒情詩的寫作,產生了極大的影響。許多作者競相模仿”雲雲。然則,活學有成者固然有之,而學死者則不知凡幾。即令賀氏自己後來的創作,含《中國的十月》《“八一”之歌》之屬,亦難規此弊也。
四十或謂賀詩饒多篇章,其勝就勝在詩人敢於托出自己的形象,如《放聲歌唱》所吟:“我的/鮮紅的生命/寫在這/鮮紅旗幟的/皺折裏。”易征稱其“生命寫在紅旗上”算不得稀奇,而加諸“皺折裏”,輒頓然新巧抓人矣。馬畏安、於皿亦襄讚雲:這形象有多明麗,有多新俏!一經寓目,也就會深鐫於讀者大腦皮層的皺折裏了。
四一《放聲歌唱》第三章勾繪雲:“五月——/麥浪。/八月——海浪。/桃花——南方。/雪花——北方。……”遣詞空靈跳蕩,寫境雄闊渾茫,歎賞者、征引者及模寫者,曾一度雲從蟻聚。
四二尹在勤、孫光萱曾就《放聲歌唱》作過一統計:該長詩第三章,凡396行,由於除四五十行而外,絕大部分成為排比對偶句,故篇幅雖長,然則並不予人以零亂鬆散之感。以是足證,此一成功之造,不失為使“樓梯式”成為特具民族作風的一條可行之通途。
四三值當年社會非常之期,賀敬之曾招致批判者質疑。彼謂:你為什麼不能像一個普通勞動者那樣默默勞動,而要有一百個大腦、一千雙手、一萬張口?而筆呢,卻是“千丈長虹”;歌聲呢,卻是“萬聲雷鳴”——你賀敬之也太自我擴張了。按:所質庶幾令人噴飯,蓋批判者未諳此係詩家語也。上引被斥語象,均出賀氏《放聲歌唱》,該詩恒被目為革命現實主義與革命浪漫主義完美結合之長篇政治抒情詩。
四四謝冕稱上紀五十年代以還,計有兩種詩歌形式最為流行:一種為介於格律與自由之間的詩格,乃押韻而大體整齊之半自由體、半格律詩。聞捷、李瑛實踐最多;李季自《玉門詩抄》之後,亦致力於此。一為賀敬之、郭小川式的“樓梯詩”。由於賀著《放聲歌唱》一類詩歌的啟發和影響,許多長篇政治抒情詩悉皆樂采此式為之。
四五“樓梯式”屬外來詩歌形式,可否采用,人言言殊。郭沫若嚐謂:“任何形式都可以試”,“‘樓梯式’也可以試”,“說不定扶住‘樓梯’上了天”。麵對此“梯”,詩壇攀援者,代不乏人。郭小川《向困難進軍》,一試而成名篇,而最為成功、影響最大者,當推賀敬之《放聲歌唱》,其堪稱彪炳新詩史之裏程碑,確乎扶搖直上青雲也。
四六謝冕謂:“作為頌歌時代的概括性的描寫,應當認為是賀敬之的《放聲歌唱》的貢獻。以一首典型的時代的頌歌而典型地概括了頌歌的時代,這就是《放聲歌唱》在當代詩歌中所占有的地位。這首詩的開創性的意義,是逐漸地得到肯定的,當時編選《詩選》的臧克家對此並未引起足夠的重視,隻用了一句平淡的話作了介紹:‘《白毛女》的作者賀敬之,許久見不到他的作品了,為了慶祝黨的誕辰三十五周年,他以充沛的熱情《放聲歌唱》。’臧克家當時還不能對這首詩作出曆史性的估量。”“的確,1956年7月22日,當《北京日報》以整版的篇幅刊登這首前所未有的氣勢磅礴的長詩時,中國當代詩歌正在開一代詩風。”“從《放聲歌唱》開始,中國當代的政治抒情詩的格局開始形成,而最後完成於《雷鋒之歌》。這種形式上把馬雅可夫斯基的樓梯詩的外殼賦予以講究對稱美的傳統格調、而且適於朗誦的形式,內容上以配合形勢重現重大政治事件的詩,由於一批詩人的全力實踐而得到廣泛的流行。”謝冕複謂:“正是從那時開始,我們的詩歌在整個50年代已經開始了詩的頌歌時代。”“但是,頌歌這一概念,以完整的定局的形式出現是從《放聲歌唱》開始的。”“《放聲歌唱》是前此頌歌實踐的集大成,同時,又是一個提高性的發展。說它是‘集大成’,因為它的內容的龐大足以概括迄今為止的所有的歌頌新生活、人民、革命、政黨、領袖、祖國的內容;說它是‘提高性的發展’則是由於它密切地配合時事,而且不試圖隱蔽政治,它甚至也不是狹義地圖解政治,它的工作是把政治形象化,創造出來的是詩的政治,政治的詩。賀敬之把這概括為‘詩學’和‘政治學’的統一。”語見謝著《浪漫星雲——中國當代詩歌劄記》。
四七《桂林山水歌》一詩曆兩年始成。1959年,賀敬之旅次桂林,為之傾倒,有動於中,遂於記事本上顏其綺思雲:“水幾重啊山幾重,水繞山環桂林城”;“是山城啊,是水城?都在青山綠水中。”數聯而已,並未竟篇,蓋此時深刻感人之主題思想還不曾提煉出來。迨1961年8月,正值我國民經濟困難時期,賀撫今追昔,情邁神越,覺得我們這個國家還是有希望的,在世界上還是有地位的。是故,頗欲寫點美的東西以醒世勵人。乃反複琢磨,穎然有悟:“嗬,桂林的山來漓江的水,祖國的笑容這樣美!”得此兩句後,詩人激情遂獲思想支點,方起全篇整理發表,旋播人口,乃膺厚譽。其創作態度之謹嚴,追求作品思想性之執拗,可見一斑。
四八《桂林山水歌》作為生活抒情之什,人多延譽,其中適為佳例者,屢被引稱,如,“雲中的神啊,霧中的仙,/神姿仙態桂林的山!”“情一樣深啊,夢一樣美,/如情似夢漓江的水!”“水幾重,山幾重?/水繞山環桂林城……”又,“心是醉啊,還是醒?/水迎山接入畫屏!”“畫中畫——漓江照我身千影,/歌中歌——山山應我響回聲……”又,“江山多嬌人多情,/使我白發永不生!”“對此江山人自豪,/使我青春永不老!”戰士豪情得江山之助,時代歌手感音畫靈思,因幽深中見開闊,綺麗處逸壯美矣。
四九金紹任稱其自上紀六十年代起,曾長期學習工作於桂林,加之酷愛詩歌,故使其分外注意一切關涉桂林之詩文創作。迄今為止,總其所見,賀敬之《桂林山水歌》當位居第一。故而,桂林人民經過公議,乃將是作勒諸美石,立詩碑一。新詩作品獲此殊榮者幾稀。
五十雷業洪教授述其供職所在的中文係,1998年級之一班,即有十二名學生選取賀敬之《桂林山水歌》作為賞析對象,所下考語,如:“寫得真摯流暢,美得令人心醉”;“令人回味無窮”。讚歎由衷,評價甚崇。雷氏藉以證實莘莘後學,去好詩未遠,正謂清詞麗句總為鄰,從而駁斥該詩不宜再作中學教材之說。
五一新千年伊始,星星詩刊曾發起關於“中國詩歌教材的討論”,有人極戡《桂林山水歌》。金紹任則持論相反,其謂:該詩不但令無數初讀、再讀、再三讀之華人歎服為“神來之筆”,連中文高級班的外國留學生讀後亦感慨道:“漢字和桂林山水都是上帝親自創造的。這首詩是上帝握著詩人的筆寫出來的。中國人能直接欣賞這樣的詩,太幸運了!”或曰:華文之寶為異邦寶之,我等幸勿身在寶山不識寶、不惜寶也。
五二孫泉編撰之2004年2月遠方版《山水一甲·桂林》,嘉納賀敬之《桂林山水歌》。此書係該書“一生的旅遊計劃”叢書之一種。所采新詩,惟此而不複有他。誠如石祥《賀敬之是一首詩》所狀:“他的詩和桂林山水融在一起,就成了甲天下的一道景致。”
五三賀敬之《桂林山水歌》《西去列車的窗口》及《雷鋒之歌》,均產於上紀六十年代初。謝冕指其值得重視的尤其在桂歌。複報料雲:據傳賀本人並不喜該詩。或相質,賀對此亦不否認。謝謂:這種不喜歡是有原因的。賀乃政治性的詩人,彼自五十年代以降,凡有所詠,悉為重大題材。或曰,不是重大題材,他不寫詩。桂歌盡管一仍擺脫不了賀氏強烈政治性,然則它畢竟是惟一的一次純粹由於邂逅自然風景而產生詩情,且又是那麼陶然於其甲天下的山水之中。這種因為山水而忘情的際遇,在賀新詩洵為僅見。這一切,當詩人處於事後冷靜回想時,引起自己的不滿是可以理解的。正緣於此,適為史家提供了藝術重新得到召喚之最有力的證明。蓋時值“大躍進”狂熱過後,“困難時期”初現轉捩,“浪漫星雲”稍見斂跡,有此藝術之神驚鴻一瞥,遂令讀者為之一振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