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色詩旅放歌人生(1 / 3)

紅色詩旅放歌人生

一賀敬之,一代詩雄。審其所作,韻無論新吟舊什,體無論歌詩詩歌,莫不反響至隆,回音久遠。複考來路,彼亦在在淵源有自,似可以八字概之:紅色之旅,放歌人生。相關史料尚夥,珍聞趣說甚夥。本作者頗為心儀,勤加甄采,殷殷不忍少有掛漏。特仿前賢,上追劉義慶《世說新語》之體,近摹鄭逸梅《藝林散葉》之筆,試琢屑小之璞,以寫五嶽之勢;或以餖飣登盤,聊為盛宴之佐。

二賀敬之早期詩篇為人引稱者,有《行軍散歌》。內容所涉為解放區軍民艱苦卓絕之精神風貌和魚水難分之親密關係,筆調清新雋永,韻律輕靈剛健。如寫姑娘們往紅軍手裏塞紅棗一節:“吃我的紅棗不要錢,嘴裏吃了心裏甜。”“吃你的紅棗我記賬,流水賬寫在槍尖上。”“消滅敵人勾了賬,回來再聞你棗花香!”一則以活躍深情,一則以風趣幽默。春風風人,夏雨雨人,真乃載欣載奔,滿紙詩聲矣。

三賀敬之鄂西均縣在讀日,已是宣傳抗戰的積極分子。其下鄉宣傳群眾,亦撰宣傳稿件。國文老師不時將其富於戰鬥性之詩作,從“作文本”中選出來,張於教室,召諸徒觀摩,惜乎而今已無法覓其底稿。事見白莎、劉允盛、呂兆修供料,白峽據以成文之《賀敬之流亡中的詩生活》。供料者係自鄂遷川的“國立第六中學”的敬之同學。

四賀敬之詩歌創作始於1939年。是歲秋,彼詩曾為同學顧牧丁所編成都《新民晚報》副刊備載,惜乎其刊其詩均作廣陵散。故賀作於1940年春之赴延安途中的組詩《躍進》,後歸胡風編選之《七月詩叢》第一集《我是新來的》,署名“艾漠”。史稱此乃讀者所能看到的詩人最早公開發表之詩作。

五1940年春,賀敬之同學四人,曆時四十日,徒步自川入陝。其間迭經種種磨礪,衝決重重關卡,終抵西安七賢莊八路軍辦事處。時負責接待者,為女同誌王平。令賀每飯不忘的是,“記得當時的第一次飯就是大饅頭、土豆燴菜。整整四十天,我都沒吃過飽飯了,當然高興。但十六歲的我卻不敢吃,悄悄碰了一下同伴,說:‘我們已經沒有錢了。’八路軍辦事處的同誌聽了立刻笑起來:‘小鬼,放心吃吧。這裏不要錢。’我們四個人當時都會心地笑了。這就是我們的革命軍隊,這就是我們的黨。”言及此,賀對訪者含淚感慨道,“我一無所有,革命給了我一切,養育全憑延河水。”複謂:“黨在前進的征途中,無論有多少曲折和失誤,也畢竟是黨啊!”

六1940年,賀敬之於抵延未久即作魯藝頌《不要注腳》,其雲:“在藝術的/兵營和工廠,/我們是/戰鬥員和突擊者,/工作不息!”洪子誠、劉登翰《中國當代新詩史》將其目為賀氏一貫堅持的詩歌宣言。又注意到,四十年後,賀序英譯本《郭小川詩選》時,進一步發揮這一詩學觀稱:“詩,必須屬於人民,屬於社會主義。按照詩的規律來寫和按照人民的利益來寫相一致。詩人的‘自我’跟階級、跟人民的‘大我’相結合。‘詩學’和‘政治學’的統一,詩人和戰士的統一。”此適為政治抒情詩人所持之信念也。

七賀為現代麥詩之宗。賀敬之置身於延安革命大集體中,個中充滿勃勃生氣。對這詩樣的生活,賀每以詩之,《生活》有雲:“我們是小麥,/我們是太陽的孩子”;“我們流汗,/發著太陽味,/工作,/在小麥色的愉快裏。”續雲:“生活/甜蜜而飽滿的穗子,/我們兄弟般地/結緊在穗子上。”少年詩人此作,曾獲聞一多青眼,遂為其掌編之《現代詩鈔》所嘉納。查當代詩人海子一代所詠歎者再之麥子、麥地之子等語象,料非一空依傍,而實淵源有自耳。衡諸後之來者,所詠水準當未逾前賢也。

八《羅峪夜渡》,作於1944年。雖係殘稿,仍為史家所重。案作者賀敬之嚐雲:“《羅峪夜渡》原是想寫劉誌丹同誌東征到犧牲的經過的一首長詩,最初題目叫《劉誌丹之死》。但隻寫了這一段就停下了。”事見《笑·後記》,該著有“五十年代”出版社,1951年版。至於是作何以未竟全璧,原委不知,待考。

九賀敬之少時轉益多師,攻玉他山,厚奠於茲,曾作抒情長詩一,約三二千行。據聞是作有馬雅可夫斯基之韻味,有惠特曼式長句,有《離騷》之浪漫主義手法,囊括古今,包舉天地,從奴隸社會一直寫到延安時期。在賀全部詩作中,論篇幅此為最宏者,惜黃鶴杳然,不知所蹤。

十1941年6月23日,賀敬之經由張鐵夫、程堃紹介,被魯藝黨組吸收加入中共。賀入黨前一日,蘇德戰事爆發。彼作為新黨員,每謀為這場反法西斯之戰貢獻一己之力,後行未果。所作歌詞《紅色的軍隊,前去》,經由麥新譜曲,一時廣為延安軍民傳唱。麥新,《大刀進行曲》作者。

十一賀敬之進入延安魯藝,莘莘在讀,刻苦逾常。期間,毛澤東主席時或來院演講,賀嚐仰承之。1942年5月,延安文藝座談會召開,請柬係毛澤東與凱豐所由聯名發出。時賀尚年少,且於文名未彰,故未能與其盛。所幸後不久,在周揚等邀請下,毛澤東蒞臨魯藝文學係作有關報告,賀氏與馮牧等同學環繞在側,親聆清誨。適主席興致甚佳,就文藝問題,暢演兩小時之久。其曰:“社會是個‘大魯藝’,比起這個‘大魯藝’來,你們的魯藝隻能算是個‘小魯藝’。你們再行,如果離開了社會生活和群眾鬥爭這個文藝創作的惟一源泉,那就英雄無用武之地了。所以,你們還是應當投身到群眾火熱的鬥爭中去”雲雲。毛主席做著手勢,以濃重之湘音所示者,給坐於旁邊聆教的少年賀敬之留下極深印象,乃至曆久不泯。

十二為探賀敬之何以對毛澤東延座講話抱以巨大熱忱,劉潤為嚐以精神現象學釋之,稱此係特定的“先在結構”或“前在圖景”所由決定。考賀氏出身貧苦,故自幼培養起深厚的勞動人民感情和鮮明的被壓迫階級立場,起彼早期之詩作、延安時期之劇作觀之,均可印證。而自延安始,則可認為,《講話》精神滋養了敬之一生、改變了敬之一生、照耀了敬之一生、成就了敬之一生。詩人通過《放聲歌唱》呼告:“我們的未來時代啊,/請你把我/用‘延安人’的名義,/列入/我們隊伍的/名單裏!”適以資證劉之研判,誠不失為的論也。

十三歌曲《南泥灣》誕生於1943年。時賀敬之魯藝在讀。某次,彼曾偕眾一道去南泥灣勞軍。事先“魯藝”特為備一小型秧歌劇《挑花籃》,率由八名女生肩荷八隻花籃,邊跳邊唱,最後把花籃獻與三五九旅戰士。是劇計為兩段:前段依陝北榆林地區流行的曲子填詞,內容係表當時根據地麵臨之形勢;次段專唱南泥灣,由賀作詞,馬可譜曲。樸素,優美,熱情,易記好學,人皆喜之。又經郭蘭英珠喉之出,更是騰播人口。尤其在《東方紅》大型音樂舞蹈史詩中,其作為反映延安時期生活的曆史歌曲出現,遂成為共和國紅色經典之作。又,賀與郭小川曾一道參加過史詩《東方紅》之創作活動。

十四《南泥灣》詞曲創作有因緣。1940年初,三五九旅部隊響應毛澤東“自力更生,自給自足,克服困難,建設邊區”之號召,進駐南泥灣,一則膺任黨中央之警衛司職,一則治以生產,創建了英雄主義業績。值賀敬之迭經流亡生活,投身延安未久,故抑製不住其對新生活的喜悅和對眾英雄的崇敬之情,乃於1943年作詞《南泥灣》。又,馬可作曲家三年前曾過是處,但見荒草叢生,野獸成群,而今美色處處,如置畫中。尤其是戰士們用樺樹皮拚成的標語,更使人深受教育與鼓舞。標雲:“要把南泥灣變成陝北的江南!”情動之頃,馬氏為賀詞譜曲,作為秧歌舞《挑花籃》之插曲,隨著延安魯藝秧歌隊來至南泥灣,獻諸群英。

十五丁寧述憶稱:“我的家鄉膠東半島,文化比較活躍,信息比較靈通,延安唱出了《南泥灣》,很快就傳給了我們。‘花籃的花兒香,聽我來唱一唱……’不用譜,不必教,濃濃的民間情味兒,清新美妙的旋律,贏得幹部、農民、戰士、青年們的喜愛,一下子就唱開了;戰時中學的女學生,自己編個花籃兒,腰裏係一條紅綢子,邊唱邊舞。”丁謂是歌弘揚了一大主題,即“延安精神”。人們因此獲悉有個“到處是莊稼,遍地是牛羊”的南泥灣;延安氣壯山河之大生產運動,給予硝煙彌漫、艱苦奮鬥的家鄉人民之鼓舞甚巨。

十六在延安革命曆史博物館內,賀敬之作詞、馬可作曲之《南泥灣》歌單,赫然張於譜架之上。吳邦國委員長來參訪,嚐立於架前,與隨行者同聲演唱此歌。餘於2005年4月5日晚央視新聞聯播節目中,獲睹斯景。

十七賀敬之歌詞《翻身道情》作於1943年,陝北農民在共產黨領導下“團結鬧翻身”的火熱情感,於斯盡傳。由於該詞未之署名,故長期以來被認為是地地道道的民歌。劉潤為釋之雲:“這個‘誤會’恰恰證明了作者深入陝北農民生活,體驗陝北農民情感,學習陝北農民語言的成績。也就是說,這時他已經完全摒棄了過去某種程度上的歐化傾向,而代之以民族化、農民化、陝北農民化的情感方式和語言形式。用中國老百姓喜聞樂見的形式寫出他們對新生活的新感受,這——就是這支歌傳唱半個世紀而且還將繼續傳唱下去的秘密所在。”

十八賀敬之於音樂一門,詞曲兼擅。《南泥灣》《七枝花》諸詞即出其手。因應工作之需,不惟迭出歌詞佳品,還曾於張家口報刊載其曲作,其洞達音律,由此可知也。迨晚近,賀曾對傳記作者笑稱:“當然,我不是音樂家,全國解放後就沒有寫曲了。”

十九賀敬之1947年6月嚐親曆青滄之役。是時彼以“文書”身份從軍司職,教唱軍歌,鼓舞士氣,乃部隊受保護的“文化人”。孰料戰事一開,其不顧營長勸阻,主動加入突擊隊,投身戰鬥。戰後獲記功獎勵。由是,戰士本色,老兵氣韻,形諸賀氏所抒所吟。學界以戰士詩人譽之,非所喻也,洵其實也。

二十賀敬之亦嚐“觸電”。《白毛女》電影歌曲集之單行本,北京新電影雜誌社1951年版,署名賀敬之、張鬆如作詞。案張鬆如疑為公木。又,電影劇本《白毛女》,人文社1952年北京第一版,署名水華等改編,賀敬之參加了歌詞之改編工作。

二一值人民解放軍在全國各戰場上的勝利反攻,賀敬之為之欣欣。展望紅旗所指,已成破竹之勢,遂於1948年作詞《勝利進行曲》,度之以曲,披諸管弦,旋於各地傳唱開去。作者本人亦赳赳其伍,同唱是曲,進入古都北平。

二二建國初期,賀敬之由於“一直臥病,很多時間住在醫院和療養所”,加之司職不能離開辦公室,“深入群眾鬥爭生活和從事寫作的時間很少”。因此,期間僅作《民主建國進行曲》等歌詩數事,庶幾不見有重要新作問世,乃至《文藝報》1956年1月號曾刊漫畫配打油詩雅謔之,略雲:“你的《白毛女》,頭發白了又黑,黑了又白,你的新作為啥還不出來?”按賀氏數載歌喉消歇,除卻前述原因而外,揆其內因,主要還是由於序入新時代,詩人對新的生活還有待於一個觀察、認識、消化之過程。實則,賀氏烈烈詩心何曾一日去懷,彼於病中嚐殷殷自我策勵雲:“努力地向前輩學習,向同時代的許多創造了成績的同行們學習,以加快自己的腳步。”未久,即有《回延安》驚世。

二三《回延安》成於1956年。是年春,團中央書記胡耀邦赴延主持西北五省(區)青年造林大會,中國青年報社邀約賀敬之加入采訪之旅。時當初春黎明飄雪天,賀氏隨團飛抵延安,重返闊別十餘載之革命聖地,竟夕沉浸於無比幸福和溫暖之中。離延前一日,適東道主辦聯歡會,有征於賀,請出一節目。因諳於陝西“信天遊”曲調,故采以傳達此行之感受。據詩人後來追述當時成詩經過有雲:其“連夜突擊,一邊唱一邊流淚,一邊用筆記下來。由於心情激動,不知不覺感冒了,嗓子失音唱不出聲來了,不能到晚會上出節目,就由陝西人民廣播電台要去,不久在《延河》雜誌上發表了。”又有史料稱,是作嚐由人在該晚會上代演。賀因病未能與盛。演出結束,經人轉告,所作獲熱烈反響。

二四賀敬之《回延安》首載於《延河》,1956年6月號。未幾,即有人薦之於聞山。後者欣欣道:“不怕人說我是‘形式主義’,我的確是一看見這詩的形式,就先已高興。這是日夜飄蕩在陝甘高原的山野之間的‘信天遊’,好難啊!過去,從‘信天遊’的胎裏,雖然孕育過像《王貴與李香香》《死不著》這些十分出色的詩篇,但自從詩人們進城以後,也許是由於耳邊再難得聽到放羊娃們唱的陝北牧歌,也許是因為還不慣於用這種形式來表達城市的生活和感受,李季、阮章競、張誌民這些熟諳民歌的歌手們,似乎都不約而同地改了板。好久以來,我們一直讀不到這一類的好詩。《王貴與李香香》等等,快要成為‘絕唱’了。這真教人憂心。因此,看到賀敬之同誌重新運用這種美好的形式,我覺得是詩的創作事業的幸運。”言者聞山,資深詩論家、編輯家。或謂《回延安》一出,不啻高山流水,空穀足音,聞山則無異知音者也。

二五1961年,臧克家嚐謂賀敬之的《放聲歌唱》《回延安》《三門峽歌》和《桂林山水歌》,庶幾可代表賀之藝術風格和成就,而對《回延安》尤加青眼,其曰:“這是解放以來我最喜愛的一篇詩,恐怕也是賀敬之同誌的最有代表性的一篇詩。”又稱:“本想摘下些句子來作為例證,可是嗬,像入了花園,對著千紅萬紫,我卻沒處下手了。這些兩行一排的小小的詩句,它具有多麼大的動人力量,它的內涵是多麼豐富嗬!景色,人物,情感,思想,交融在一起,多麼和諧,多麼美好嗬!寫延安,用了‘信天遊’的調子,形式和內容得到了統一。”至此,臧氏在對上述數詩逐一作過比並後,究其原因,綰之雲:“我想這是由於詩人對延安生活太熟悉、太熱愛,受到的影響太深厚了,概括起來容易,不求深而自深,不雕琢而佳句自來碰手。生活、思想的深度是藝術作品深度的根源。這一點是顛撲不破的定律。”詩人論詩,所感深致;知人論詩,所切精準。臧之論賀,何其到位也。

二六孫克恒等研究者指,《回延安》,應該說是作者早在1942年所作《我的家》一詩的進一步發展。或曰:名作多有初寫本。

二七《回延安》法取乎比興,情跡近原初,其深情款款道:“羊羔羔吃奶眼望著媽,/小米飯養活我長大。”繼則又雲:“東山的糜子西山的穀,/肩膀上的紅旗手中的書。”“手把手兒教會了我,/母親打發我們過黃河。”盡出腑髒,且僅六行,便形象地概括了詩人仰承革命哺育之悠悠歲月,聞山激賞之為“極為卓越的構思”。

二八《回延安》發表之初,雖獲一片彩聲,亦曾遭逢批評。詩中唱道:“滿心的話兒說不出來,一頭撲進親人懷……”有讀者質問詩人:重訪延安,天親地親人更親,有話就痛痛快快地說,你反倒有話說不出來,是有苦難言,還是懷有什麼不可告人的目的?餘嚐假座講堂,論及詩歌之含蓄藝術時,每援此例,質者之問,皆引人發一大噱也。

二九陳長吟所著《黃土地上信天遊》,係導遊之書,有2004年湘藝版。內辟革命聖地延安專章,其紹介寶塔山雲:是山乃延安的標記和象征,它一度成為中國青年心中的燈塔。複征賀敬之《回延安》詩曰:“幾回回夢裏回延安,雙手摟定寶塔山。”文稱所詠反映了一批革命戰士之心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