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四江澤民主席在談及黃河小浪底工程時,曾興致勃勃,朗聲有誦雲:“責令李白改詩句:‘黃河之水手中來!’”彼所征引者,出賀敬之《三門峽——梳妝台》一詩,頗助領袖所思所感之發抒。予於央視某晚新聞聯播節目中,嚐親睹此一情景。
五五在《十年頌歌》裏,詩家唱道:“嗬,望不盡的/江南三月——/社會主義的無邊美景……/南國紅豆嗬/滿含著——/共產主義的/相思的/深情。”學人馬畏安、於皿鹹推其聯想新巧。按紅豆寄相思,乃我古來世人喜聞樂見之禮儀風尚。唐人王維《相思》雲:“紅豆生南國,春來發幾枝?願君多采擷,此物最相思。”今人賀敬之則將其提煉成全新之意境,傾出對人類大同前景的一往情深,讀來春氣撲衣、清香滿口。
五六謝冕稱,在以詩歌為政治服務方麵,當代兩位最重要的詩人賀敬之郭小川俱為適例。考諸上紀五六十年代之詩創作,賀氏庶幾是不對重大政治題材以外的題材寫作的詩人。所作雖無多,卻在詩中保留當代重大政治事件之素材最多,他總是每隔一個階段就對當代的政治生活做一次總的概括,幾首重要長詩莫不如是。賀詩長處在於密切配合著政治宣傳,缺憾亦在於太接近政治。因舉《十年頌歌》,稱其對詩歌聲譽,就不能不構成損害。複引賀氏詩選自序,其反思雲:“我對社會主義事業的理解是太膚淺,太幼稚了,對我們生活中的矛盾的認識是過於簡單,過於天真了。”猶自況言:該詩中“關於廬山的那段批判的文字還是錯誤的……這一篇中的這一整版,我不能不以負責任的心情把它刪除”;又指《中國的十月》,亦有相與跡近之弊端。
五七賀敬之《東風萬裏》有吟:“看/五千年的/白發,/幾萬裏的/皺紋,/一夜東風/全吹盡!”論者靡不歎賞:上下千年青史,縱橫萬裏河山,我中華之偉大鼎革,悉皆隱括於這既顯雄健,複稱雋逸的浪漫形象中爾。
五八《雷鋒之歌》創作過程略雲:1962年8月15日,解放軍戰士雷鋒,以22歲的年齡因公殉職。翌年三月二十二日,團中央追認其為“全國優秀少先隊輔導員”。為了追念雷鋒,毛澤東主席揮筆題詞,號召全國人民“向雷鋒同誌學習”。高層領導劉、周、朱亦相繼題詞,悉皆予以高度評價。為了廣泛宣傳雷鋒之英雄事跡,報刊上除了及時登載雷鋒日記摘抄和有關雷鋒事跡的通訊報道外,《中國青年報》還特約賀敬之為雷鋒寫一首長詩。賀即爽快地應允是約。蓋彼在剛剛過去的三年困難時期裏,心中積壓了許多話要說,此刻,雷鋒恰似一顆火種,點燃了他思想倉庫裏所貯之靈感炸藥,遂獲創作衝動。然則,賀氏素以創作態度謹嚴著稱,並不願僅憑媒體現成之材去創作,頗思前往雷鋒生前所在連隊體驗生活,終因公務繁劇而分身無術。正躊躇、焦急間,適柯岩響應號召,正欲深入生活去撫順,遂主動請纓,代夫往訪,頂風冒雪,夜以繼日。作為首訪者,彼於連隊裒集第一手資料,獲睹雷鋒之全部日記與筆記。業經辛勤搜采,經月滿載而歸。在北京和平裏家中,柯向賀連夜轉述所獲,共仰這位聞所未聞的人物,夫妻倆竟孩童般又哭又說。時賀母猶在,因怪而探詢:“你們這是怎麼啦?”柯氏當時就建議敬之寫一首長詩。賀感難度頗巨,且要寫輒必出新意,未審自己有無把握。柯卻肅然道:“你這個人要有信心嘛!我看你肯定能夠寫好,你就寫吧。”當賀寫出幾段後,誦之與聞,柯即興奮地表示:“這太好了。比我那幾首都好,而且不是好一點半點。就這樣,就這樣寫下去!”英雄榜樣,親人策勵,催動詩人心中長風巨浪,於展紙伸筆之際,詩情傾瀉而下,暢朗無礙。每章寫訖,即誦與聞,迭獲讚許。一旬甫逾,草就四章。期間,應王震將軍之邀,相偕旅滬,下榻錦江飯店。賀除參與動員組織知青赴邊事,猶抓緊長詩之寫作,計耗時十日左右,於1963年3月31日外灘海關鍾樓嘹亮的晨鍾聲裏,寫竣全詩,累1204行。同年四月十一日《中國青年報》刊出全詩,中國青年出版社五月單行成書,繼則電台廣播、民間朗誦,引起普遍轟動效應。按:前述柯岩旅順之行嚐作《雷鋒》等組詩,後裒為專書《我對雷鋒叔叔說》,1963年8月中少版。柯氏所雲“我那幾首詩”,即指此也。
五九《雷鋒之歌》之前半部分發表後,王震將軍邀請賀敬之柯岩夫婦及郭小川一道,動員上海青年支邊,去新疆建設兵團。故而,賀在滬完成長詩最後幾章時,曾向王將軍誦是作。當其讀到如下詩句:“快擺開/你們新的雁陣嗬,/把這大寫的/‘人’字——/寫向那/萬裏長空。”聞此,正坐在沙發上仔細傾聽的王震,激動得離開座位,高興地叫道:“好!好!”賀謂:以後證明,王震將軍的文學欣賞眼力是精到的。不少人喜歡並傳抄這些句子,也有的仍在詩歌中再次運用。
六○郭小川旅滬,其1963年3月28日自滬至京報夫人杜惠書。書雲:“賀敬之他們已經來了,住在錦江,我已看過他們兩次,敬之忽然寫了一首長達千行的長詩——《雷鋒》,現在還未搞完,卻已為我讀過,深受感動。是不是他最好的作品?我不敢斷言,但至少是目前以雷鋒為題材的作品中的最好的一篇。也許得下月初在《中國青年報》上發表,你是可以看到的。”按郭應約采寫“南京路上好八連”,乃於三月十六日上午抵滬,先是下榻錦江飯店,迨本月十八日遷寓延安飯店。蓋因“錦江的房錢每天十一元五角,這裏隻一元五角,相差近八倍”之故。又,郭書中所雲“賀敬之他們來了”,係指賀敬之、柯岩夫婦應王震將軍之約而抵滬;又雲《雷鋒》,乃賀《雷鋒之歌》原題。賀氏此行,一則為寫竣該詩,一則為奉陪王震將軍,以作西部壯行。
六一郭小川1963年4月23日自滬至京馳書,與夫人杜惠款通,稱其昨日“真是頂愉快的日子”。悅者有三,其一即為“昨天晚上,我和敬之參加了上海工人文化宮的一個小會,工人同誌的熱情真使我們感動,敬之朗讀了他的《雷鋒之歌》,我念了《祝酒歌》”。所誦均為二人代表作,發表當時已然好評如潮;更兼詩壇雙星同時照臨,其勝可想矣。
六二《雷鋒之歌》甫出,郭小川即讚其“實在好,它回答了人們共同的生活道路的問題”,“有能打中一些讀者思想的根本的那種思想鋒芒”。較比之下,賀詩以回答當代尖銳、重大問題製勝,郭詩則以思想的哲理性鮮明見長。郭延譽於賀,可謂玉尺量才,慧眼識荊,相惜之意盡在其中矣。
六三賀敬之在《雷鋒之歌》中提問道:“人,應該怎樣生?/路,應該怎樣行?”所問平易其表,而精警其裏,為曆來論者所關注、所發覆。
六四開國以降,賀敬之由於工作和健康欠佳之原委,久居京門,致使深入生活受到一定限製。然則,日益成熟的政治責任感,促使詩人愈來愈多地作時代之思。於是,賀氏終於選擇了政治抒情詩這一特定形式。郭小川與賀相知深,交誼厚,對於敬之出於時代需要所作的這一揚長避短之選擇,曾作出公正評價,其報曉雪書雲:“賀敬之身體不好,能寫出《雷鋒之歌》這樣有氣魄的長篇政治抒情詩,確實是不容易的。”
六五謝冕於一九六○年十一月中旬下放農業第一線前夕,嚐作《論賀敬之的政治抒情詩》,見載同年《詩刊》之第十一十二月號合刊。彼於賀詩內容形式饒多褒揚,複對其采以樓梯式排列法及詩中頻現“我”字,提出明爽不昧的相左之見。學界附議之聲嘈嘈為夥。然則,賀氏誌未為之移,持恒一己藝術實踐,繼而寫出《雷鋒之歌》,更見眩乎其粲也。
六六楊金亭稱譽《雷鋒之歌》是一首百讀不厭、常讀常新,具有很強藝術生命力的好詩。其自一九六三年麵世以來,中經文革,雖曾迭遭殺伐,然仍以手抄、刻印、打印本之形式,在坊間流傳不已。
六七正始之聲,自有正直之士護之。文革初,賀敬之被目為周揚“黑幹將”,從人民日報社揪回文聯批鬥。然於文聯大院內,猶有奇事出現。據聞,在大串連來此的青年學生裏,不乏正直有識者,其居然貼出大字報,高度評價賀著《雷鋒之歌》等詩作。這使那些謀劃打倒賀氏之人始料不及,哭笑不得。
六八雷抒雁的長詩《小草在歌唱》,抒唱張誌新烈士,乃新時期思想解放運動中傳誦一時的名篇。雷嚐結撰創作漫記《黃金在你手裏》,其論及《雷鋒之歌》,乃謂:“我想到雷鋒。歌頌雷鋒的詩何止成千成百!多少人工盡鋪陳,敘述雷鋒生平,但是並未引起人們注意。惟有賀敬之的《雷鋒之歌》為人稱頌。因為詩人不是介紹雷鋒,而是言誌。詩裏,隻有對雷鋒的印象和感受,借題發揮,抒發對時代,對人生的見解。虛實結合巧妙。”雷抒雁稱其長詩創作,就是走的賀敬之《雷鋒之歌》這個路子。
六九謝克強憶其所讀第一首新詩,即賀敬之適才發表的《雷鋒之歌》。時謝高中在讀,膺任班長,旋率同學激情誦讀,且致滾瓜爛熟。憶彼束發啟蒙之期,嚐從語文教師習誦三字經、百家姓、唐詩之屬。複受賀氏豪放詩風鼓蕩,即有長詩習作出手。及至熟年創作抒情長詩《三峽交響曲》,期間,亦嚐反複含玩《放聲歌唱》與《雷鋒之歌》。謝謂:讀賀詩,取其大者要者,乃在激情也、氣勢也。
七十賀敬之其詩其人曾獲總理關注。1972年,根據周恩來總理有關出版之指示精神,人民文學出版社編輯部具體安排,《放歌集》幸獲再版。又,周總理在病重期間,嚐問起詩人狀況,並再度提及《雷鋒之歌》。
七一某歲,賀公旅魯。一日登山攬勝。車到山前,循規下車,以憑藉足攀。或商於門衛,謂此乃中宣部副部長,能否通融,以車送抵,門衛未允;繼之而來者某人大旅行團,悉因一行年高,谘商開車上山,門衛仍未之允。又聽說前者乃本籍詩人、《雷鋒之歌》作者。門衛一聽瞿然道:“我看過《雷鋒之歌》。可以開車上山。”此係馬瑞芳教授報料,彼以表述幽默、洗煉,口齒利落、嘹亮,令一座為之莞爾。
七二餘初中畢業之期,適逢文革爆發。越明年,聽從號召,返校鬧革命。觀夫漢陽九中,時校園荒蕪,教室破敝。某次吾偕窗友偶入圖書館,於狼藉中拾得《雷鋒之歌》一異域詩選若幹。迨至2005年4月初,“賀敬之文學作品國際學術研討會”在桂苑召開,餘與其盛。遂乘隙趨前,請賀老題簽。彼見故物,眼睛一亮,唇齒稍動,然未聲言,旋於是書扉頁雷鋒黑白畫像一側蒼然顏之,同時獲簽的還有舊藏《放歌集》。對此書,謝克強、桂興華頗以為罕,殊豔羨,因共邀賀老於兩書前合影留念。
七三賀敬之1963年3月31日寫成長詩《雷鋒之歌》,中青社1963年5月首版,10月加印,累44000冊。又,張天天創作長篇小說《雷鋒之歌》,遼人社2003年版。據稱,後者填補了以小說形式宣傳雷鋒之空白。而若目為雙璧,似未對稱也。
七四或曰:當年大慶油田給年輕的共和國加了油,賀敬之所著長詩《雷鋒之歌》則給中國人民的靈魂加了油。按上紀五六十年代之交,我國在嚴重自然災害及外部種種壓力的考驗麵前,堅持黨的自力更生、艱苦奮鬥的偉大方針,掀起工業學大慶、農業學大寨,全國人民學解放軍之熱潮,推動著共和國巨輪破浪前行。因有大慶加油之喻。
七五1963年夏,賀敬之有新疆之行。是年春,王震將軍擬會同上海市委共同研究動員和組織知青赴邊參加農墾建設的問題。公事先相約賀氏同去上海,賀欣然從命。在滬期間,賀抓緊寫訖《雷鋒之歌》並定稿,旋與上海知青群體一道乘車入疆,郭小川時亦偕行。賀夫人柯岩、郭夫人杜惠也應約自京趕到。賀郭一行入疆後,先後過訪烏魯木齊、石河子、伊犁等地。至此,郭、杜、柯先行返京,賀則單騎獨進,往訪南疆之阿克蘇,爾後駐馬於茲,直至春節過後方始離去。考郭賀此行,各不負詩囊,而行為方式亦使各自創作個性判然立見:一個才華橫溢,詩思敏捷,旬日之內,佳作迭出;一個是“聽了很久,看了很久,想了很久”,這才援筆而賦。學者尹、孫嚐目其創作宛如銀瓶乍破,不類凡響。前者有郭著《邊塞新歌》,後者則有賀著《西去列車的窗口》。西去篇乃是歲冬作於阿克蘇,初載於1964年1月22日《人民日報》。
七六賀敬之在邊疆墾區寫成《西去列車的窗口》後,首先馳郵柯岩,請交小川一閱。郭小川看後,認為不是很好;同時,表示擔心,《雷鋒之歌》刊布伊始,再發這樣的長詩,未必能取得很好的效果。但柯岩甚喜之,堅持將詩稿投寄《人民日報》。賀稱:事實證明柯岩是對的。這首詩發表後,產生了很好的效應,成為繼《雷鋒之歌》後,我獻給詩壇和青年的又一份詩歌答卷。
七七《西去列車的窗口》既稱神采飛揚,複具現場實感,蓋其源自作者的一次真實際遇。當其時,賀氏陪同王震將軍相送上海知青往赴祖國邊疆,去參加社會主義建設。王賀交厚,書劍相偕。高端文朋詩友間,昵稱王震為王胡子是也。
七八賀敬之《又回南泥灣》唱道:“‘信天遊’嗬,不斷頭,/回回唱起來熱淚流。”詩人對這一民歌形式異常熟稔,並殊有感情。藉以為詩,運用嫻熟,遊刃有餘,幾臻完美境地。《回延安》《西去列車的窗口》既出,遂成風範,許多詩人亦紛紛采而用之,郭小川即有所作;後起之秀亦代不乏人,如青島紀宇之《風流歌》即為翹楚。一斑可見,賀氏一秉民族化、群眾化方向,對開一代詩風,每施有益影響。
七九上紀六十年代中期,在京、滬、穗等地舉辦的大型詩歌朗誦會上,賀敬之的《放聲歌唱》《雷鋒之歌》,以及郭小川的一些政治抒情詩作品,成為保留節目,蓋其自具良好之朗誦效果也。
八十《放歌集》及其作者命運多舛。文革初,賀敬之被汙為敵人而囚諸“山洞”,乃俟1969年方由群眾宣布“解放”。未久,複遭厄運。賀述憶雲:“一九七二年,人民文學出版社要再版我那本《放歌集》。告訴我這是根據周總理在出版工作會議上指示的精神,由編輯部選定的。”“這事很快就驚動了‘四人幫’的爪牙。他們把重印這本書和我不願做‘四人幫’希望我做的事聯係起來,作為我‘不肯轉變立場’的表現,通知不許把這本書翻譯成少數民族文字,不許選入語文課本,並下令組織‘批判’。後來,進一步又把我作為‘右傾複辟’、‘黑線回潮’的重點人進行了多番追查和圍攻。最後,竟十分‘榮幸’地經江青、張春橋、姚文元親自批示對我采取措施:長期下放,監督勞動。一直到那億萬人民悲憤難忍的一九七六年。”賀氏其詩其人,命運雖雲坎坷,然則從反麵又可反映出其社會影響之巨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