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新時期:《創業史》的批評與修改
情愛敘事的刪改主要體現在再版本中。
我感興趣的是有關改霞愛情描寫部分。在再版本的修改中作者刪掉最多的也是梁生寶與徐改霞的愛情描寫。表現在兩個方麵:“一種是嚴格說來可有可無的,為求行文的不嘮叨,作者毫不可惜地刪掉了。另一種情況是有關愛情生活的過細描寫,為了和舊現實主義的某些過實的寫法劃清界限,也一刀砍掉了。”①閻綱:《新版〈創業史〉的修改情況》,《新文學史料》,1980年第2期。刪掉最多的是專寫愛情的第三十章中如:“生寶的心,這時已經被愛情的熱火融化成水了。生寶渾身上下熱烘烘的”,“他感覺到陶醉、渾身舒坦和有生氣,在黃堡橋頭上曾經討厭過改霞暖天擦雪花膏,那時他以為改霞變得浮華了;現在他才明白,這是為他喜歡才擦的。”作者感慨說:“女人呀!女人呀!即使是不識字的閨女,在愛情生活上都是非常細心的;而男人們,一般比較粗心。”“第一次親吻女人,這對任何正直的人,都是一件人生重大的事情啊!”接著是梁生寶的心理描寫:“他一想:一摟抱,一親吻,定使兩人的關係急趨直轉,搞得火熱……共產黨員也是人嘛!”但現在,“他必須拿崇高的精神來控製人類的初級本能和初級感情,”他“考慮到對事業的責任心和黨在群眾中的威信,他不能使私人生活影響事業”。人家等他開會,“他在這裏考慮著是不是抱著個女人親嘴哩!頓時覺得自己每一霎時,都不應該忘記自己是什麼人啊!生寶輕輕地推開緊靠著他,等待他摟抱的改霞,他恢複了嚴肅的平靜,說:‘我去開會呀!人家等組長哩。’”以上引文,全部刪去了。
作者為什麼要刪掉或改寫這些,這種行為與史詩性藝術追求是否有著內在的一致性。這要從徐改霞這個人物說起。時任長安縣文化館館長的楊斌超認為從改霞“對戀愛問題的那樣敏感、多思和複雜的心理動態看來,似乎比一個初小文化水平的農村姑娘想得多了一些,有些小知識青年的味道,不大像一個農村姑娘。”①《座談〈創業史〉第一部》,《延河》,1960年第11期。應該來說這種判斷是比較準確的。對於《創業史》有關人物特別是徐改霞這個人物的塑造問題,《文彙報》特意請柳青直接回答。柳青回答了兩點:“文學評論家有責任運用曆史唯物主義觀點,幫助廣大讀者正確理解文學作品中的藝術形象。他們不應該拋開馬克思列寧主義的科學世界觀,片麵地配合某個時期社會政治的中心任務來分析形象……第二,在我個人的眼光看來,作家很難代替評論家分析和評介自己的作品。我認為:作者關於他所創造的人物無論要發揮什麼觀點或表達什麼感情,都應當通過藝術形象來完成;而不需要自己另寫文章補充和解釋了。我甚至於認為如果作者沒有把他的思想感情化為藝術形象的話,就是評論家有辦法寫文章補充和解釋,也不可能延長這種形象的生命力。這是藝術的客觀規律,請不要以為我頑固,不願意談論自己的作品。”①柳青:《怎樣評析徐改霞》,1961年10月12日《文彙報》。柳青是一位有著自己獨立藝術品格的作家,對生活有著自己獨到的藝術理解力和判斷力,對自己的藝術造詣有著足夠的信心。在其故作神秘的姿態中,我們也可以感覺到作者夫子自道的“自戀”與得意,對徐改霞這一藝術形象由衷的喜愛。然而,為什麼後來沒有堅持下去呢?為什麼還要忍痛割愛呢?
相對於一心撲在合作化事業上的梁生寶,徐改霞未免有些敏感多情,過於“小資”。不同於那些被城市生活享受所吸引、蜂擁而上考工廠的農村閨女,她是在愛情受挫之後受代表主任郭振山的蠱惑,懷著參加國家工業化的崇高思想想要離開農村的,最後又因愛情無望,通過國家正常招工決絕而去。然而,當作者為史詩追求、為革命需要不惜忍痛割愛,將“生活的故事”刪除的時候,她隻能是“社會主義新人”梁生寶的配角。她在小說中的功能隻能是英雄人物革命意誌的試金石。英雄要過美人關才能取得共產主義真經。當其感情生活有利於革命事業的完成時才有可能終成美眷,當有礙於革命事業時,英雄對美人的決絕態度是其革命意誌的標尺。這個美人最終也會落得落荒而逃的下場。這樣柳青終於還是落入了革命敘事的愛情俗套。這樣一方麵出於作品自身藝術構思重新修正的考慮,另一方麵為了適應文化規範和曆史敘事的需要,兩位農村青年愛情敘事的改寫命運就不可避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