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看《荷花澱》開篇的一段環境與場麵描寫:
月亮升起來,院子裏涼爽得很,幹淨得很,白天破好的葦眉子潮潤潤的,正好編席。女人坐在小院當中,手指上纏絞著柔滑修長的葦眉子。葦眉子又薄又細,在她懷裏跳躍著。
…………
這女人編著席。不久在她的身子下麵,就編成了一大片。好像坐在一片潔白的雪地上,也像坐在一片潔白的雲彩上。她有時望望澱裏,澱裏也是一片銀白的世界。水麵籠起一層薄薄透明的霧,風吹過來,帶著新鮮的荷葉荷花香。
月亮,場院,水澱,荷花,雪地和雲彩般的葦席,銀白色的水麵,深夜織席等待遲歸的丈夫的年輕女人,這是一幅多麼美麗的水鄉風情畫啊!畫麵是完整的,氣氛是安謐的,人物的身姿是優美的,心態是寧靜的。人、自然、社會,多麼和諧而安詳。這裏寫出了水鄉人民一種安寧的生活情調,但丈夫的深夜未歸,也暗示了這種漁家樂的生活的不穩定性,暗示了外敵入侵對普通百姓寧靜生活的破壞。
從新生活的表現、新人物的刻畫、優美的自然環境的描寫中,我們還不難看到作者的浪漫傾向,帶有濃厚的喜劇色彩,革命的新現實與樂觀的喜劇氣氛相輔相成。孫犁曾在《作品的生活性和真實性》一文中說:“什麼才是現實呢?不脫離群眾並引導群眾向上。”①孫犁:《孫犁文集》卷四,百花文藝出版社,1982年版,第348頁。因為他堅信在現實中,美必定戰勝醜,善必定戰勝惡。所以他筆下展現得比較多的是風景畫與風俗畫,即使是寫戰鬥場麵,也沒有忘記優美的自然環境的描寫,而且能把戰鬥場麵寫得輕鬆愉快,詩意盎然。例如《荷花澱》裏,寫女人們在澱中遭遇了敵人的大船:
她們奔著那不知道有幾畝大小的荷花澱裏去,那一望無邊際的密密層層的大荷葉,迎著陽光舒展開,就像銅牆鐵壁一樣。粉色荷花箭高高地挺出來,是監視白洋澱的哨兵吧!
她們向荷花澱裏搖,最後,努力地一搖,小船竄進了荷花澱。幾隻野鴨撲楞楞起,尖聲驚叫,掠著水麵飛走了。就在她們的耳邊響起一排槍!整個荷花澱全震蕩起來。她們想,陷在敵人的埋伏裏了,一準要死了,一齊翻身跳到水裏去。漸漸聽清楚槍聲隻是向著外麵,她們才又扒著船梆露出頭來。她們看見不遠的地方,那寬厚肥大的荷葉下麵,有一個人的臉,下半截身子長在水裏。荷花變成了人?那不是我們的水生嗎?又往左右看去,不久各人就找到了各人丈夫的臉,啊,原來是他們!
但是那些隱蔽在大荷葉下麵的戰士們,正在聚精會神瞄著敵人射擊,半眼也沒有看她們。槍聲清脆,三五排槍過後,他們投出了手榴彈,衝出了荷花澱。
孫犁執著於審美,迷戀於人情美的極致,這使他的創作在一般抗日題材作品中獨樹一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