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漢講述的情況激起了趙樹理更大的好奇心,於是他向老漢打聽關於嶽冬至的詳細情況。老漢向他透露了重要的線索:村裏有一個姑娘,叫智英祥,長得十分俊俏,村裏的小夥子都愛跟著她轉,其中包括嶽冬至。另外,村長和幾個幹部也對智英祥垂涎三尺,總想占她便宜。但是姑娘獨獨喜歡嶽冬至。嶽冬至與智英祥的戀愛便招來了村長他們的嫉恨,平常時不時地總找兩人的碴。趙樹理掌握這些情況後,下決心要下一番調查研究的功夫。他找來了智英祥了解案情。智英祥便向趙樹理哭訴了自己不幸的戀愛經曆。
她原本有一個美滿的家庭。父母親和兩個哥哥都視她掌上明珠。但是自從幾年前母親加入“三聖道教會”後,家庭就破裂了。這個教規定男女不能同居,於是父親隻好外出流浪。然後,母親又自作主張將女兒許配給一個四十多歲的闊商。女兒堅決反對,把闊商送來的聘禮扔了一地,兩個兒子也很反感母親的做法。老婆子眼看眾叛親離,頓覺活著無味,便鬱鬱地上吊自殺了。
這樣一來反倒給智英祥創造了自由戀愛的機會。在眾多上門追求者中她獨獨相中了年輕英勇的嶽冬至。嶽冬至的父親已經給兒子養了個九歲的童養媳,但是兒子從一開始就堅決反對。所以這並不會成為兩人戀愛的障礙。但是村長和青救會秘書卻是十足的流氓惡霸,幾次想占她的便宜,但都被她斷然拒絕。他倆便視嶽冬至為情敵,經常找他的岔子。智英祥斷定,殺害嶽冬至的一定是這兩個壞蛋。
適逢縣公安局派偵察員來調查案件,趙樹理便跟隨著他們一起了解案情。幾次審訊下來,案情便真相大白。果不出所料,嶽冬至正是村長他們打死的。那天晚上,他們把嶽冬至騙到村公所,然後又將嶽冬至五花大綁,嚴刑拷打,逼嶽冬至承認腐化罪名,還要他同智英祥一刀兩斷。嶽冬至拒不屈服。他們便惱羞成怒,對嶽冬至拳腳相加,沒想到就這麼把他給打死了。為了掩人耳目,他們便偽造了嶽冬至在牛棚“上吊自殺”的現場。
案子終於水落石出,凶手也受到了該有的懲罰。趙樹理心裏卻感到十分沉重。一則是因為在解放區政權中竟然混跡著像村長和青救會秘書這樣的凶手惡霸;另外,更重要的是村人包括嶽冬至和智英祥的家長對兩人自由戀愛的態度——他們不僅不同情,反而認為兩人私自戀愛至少也該教訓教訓。
這真是咄咄怪事!其實隻要了解當地婚俗就不難理解他們為何有這樣的反應了。太行山區是有名的貧困山區。“山性使人塞”。在婚姻問題上,他們沿襲著一套千年不變的習俗和觀念:男女結合必須父母或媒妁之言,甚至強迫包辦或買賣。當地還有買妻、虐妻和“一妻多夫”現象①有的光棍漢打了工掙了錢,買點麵粉到相好家裏改善生活。女方的丈夫和孩子也一起來享用,大家都得到了好處。久而久之,丈夫和孩子們對女人的這種不正當關係也並不反對。。但是對這樣的陋習當地人習以為常,如果男女雙方自由交往或自主結合卻被視為大逆不道。而嶽冬至竟然敢向這不成文的法令公然挑戰,自作主張、光明正大地同智英祥談戀愛,這當然令他們感到不能容忍;相反他們倒是能容忍村長之流的醜陋行為,因為這是司空見慣的。
令趙樹理感到吃驚的是,這一切發生在解放區政府已公布了一係列針對太行山區百姓婚俗陋習的法規製度的1940年後。而且,就在嶽冬至案發生的當年1月,區政府頒布了《妨礙婚姻治罪法》。法令規定嚴禁虐待婦女和買賣婚姻,“如有買賣婚姻者,勒索財物損害他人婚姻者,強迫不到結婚或訂婚年齡之男女結婚或訂婚者,不經本人同意而強迫其結婚或訂婚者,妨礙成年男女自願結婚或訂婚者,凡有以上行為之一者,處以一年以下徒刑或三百元以下之罰金。”從人們對待嶽冬至案件的態度中可見新的政策的頒布對人們的生活影響微乎其微,新觀念並未如春風一般“吹皺一池春水”,多年的婚姻陋習和舊觀念依舊未變。本已抱定用文藝來教育影響大眾思想的趙樹理,覺得嶽冬至事件是一個教育群眾,宣傳新的婚姻觀念和思想的好時機。於是,懷著對嶽冬至和智英祥兩人的遭遇的深切同情,以及對村人愚昧思想“哀其不幸,怒其不爭”的痛心,趙樹理決定寫下這個故事。
小說當然要用趙樹理所擅長的、能為群眾所接受的大眾化、通俗化方式來講述。至於故事的情節,基本上是以嶽冬至事件為藍本。趙樹理以嶽冬至和智英祥二人為原型,分別塑造了小說的男女主人公——自由戀愛的小二黑和小芹。隻不過與現實生活中嶽冬至遇害,因而嶽冬至與智英祥兩人戀愛成悲劇不一樣,小說中的男女主角戀愛的結局是喜劇——小二黑雖然也被金旺興旺兄弟綁起來私自鬥爭,但卻接二連三地被縣政府派來的村長和區長主持公道解救了。不僅如此,小二黑和小芹還在區長主持下訂了婚,區長教育了兩個阻攔年輕人自由戀愛結合的家長——二諸葛和三仙姑,金旺興旺兄弟也被開了鬥爭大會,判了刑。據趙樹理後來回憶,當時是因為想不出更好的辦法,才由村長、區長支持著搞了個大團圓。但是事實證明,這一結局的改動深得民心。它具有顯而易見的政治意義:盡管嶽、智二人在現實中戀愛是悲劇結果,但在解放區的天空下,小二黑與小芹的喜劇式結局也有其存在的可能性。而且,這一結局處理更富於時代氣息,它鼓舞了農村千千萬萬像小二黑和小芹一樣自由戀愛而遭受舊的婚姻戀愛觀念阻撓的青年男女們,“它使那些在婚姻問題上痛苦呻吟的男女同胞豁然開朗,好像從暗無天日的洞穴裏突然發現了一片投射到眼前的陽光,一條到達理想境界的坦途”①戴光中:《趙樹理傳》,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1987年版,第163頁。。他們以小二黑和小芹為榜樣,滿懷信心地為爭取自由戀愛、自主婚姻而鬥爭。
小說中另外兩個重要人物小二黑的父親二諸葛和小芹母親三仙姑,則來自於趙樹理家鄉所熟悉的親人和鄉親們。善良、膽小、迷信,還有些家長製作風的二諸葛主要改編自趙樹理的父親。趙樹理的父親名叫趙和清,會打卦算命看風水,人稱“小孔明”。村裏曾流傳他“倒馬”的故事。傳說他替自己算了一卦,說:“我的馬倒了。”妻子埋怨他不該說,勸他去躲一躲。他躲到大女兒家,附近有日本兵。他又返回來想換一個地方躲躲。三更天,他拎著一罐蜂蜜去還鄰居,誰知剛出門就被日本兵捉住,第二天按到廁所裏淹死了。小說中有二諸葛因迷信八卦而導致延誤栽種日期的細節(二諸葛因此得了一個“不宜栽種”的綽號),這顯然是從傳說中的“小孔明”的經曆中“脫胎換骨”出來的。三仙姑的形象則是雜取種種人化合而成。趙樹理小時有一個本家寡嬸,年紀四十多了還天天打扮得花枝招展:穿繡花鞋、鑲邊褲,腦門上還頂塊黑手帕,用來遮蓋脫光的頭發。招了個倒插門女婿,卻隻知道在地裏幹活,老婆在外與別的男人鬼混竟一點意見也沒有。還有一對跟智英祥家情況相似的母女。母親的職業是頂著紅布搖搖擺擺扮天神的巫婆。她利用職業之便勾引一些善男信徒拜倒在她的裙下。使他們吃飯也要端著碗跑半裏路來坐一會(太行山區窮,女人多半嫁到山外去了,男女比例失衡。許多窮漢娶不上妻子,隻有通過這種不正當的男女關係來解決性饑渴)。母親這樣放肆,對女兒的正當戀愛卻橫加阻攔。再加上智英祥母親的一些事跡,這樣就綜合成一個活靈活現的“三仙姑”。其實,趙樹理在1941年創作的上黨梆子劇《萬象樓》和《神仙世界》中就已經塑造過類似的農民形象。可見,這類人物形象早已活在趙樹理心中。
這樣,一篇將會產生作者始料未及的影響力與生命力的短篇小說於1943年5月間完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