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身子僵了僵,嘴角牽出一絲苦笑,定是自己想太多了以致有了幻聽。伸手抹去那滑出眼角的淚珠,手一伸便攫住了最燦爛的那一枝。
“晴兒,”那聲音到了我身後,隻有咫尺之遙,帶著些許歎息和些許擔憂,有一個人,一個熟悉的聲音在喚我的名字。
“是我,我回來了。”他說。
我分不清那話語中帶著的是喜悅還是釋然,我僵直了身子攥緊了手中的梅枝,背對著他說:“回來?是為了重逢還是為了告別?”
“晴兒,你看著我。”他走上來,從身後輕輕地抱著我想要轉過我的身子,那熟悉的懷抱和淡淡的木葉氣息幾乎讓人無法拒絕。我身子顫抖哽咽著推開他的手,“不要,我不要看你!”
他的手臂卻把我鎖得更緊了,我的眼淚紛紛下墜,“你不要我了,還回來做什麼?你怎麼能這樣殘忍?”
“我什麼時候說過不要你了?”他語氣急促,一用力便把我的整個身子扳了過來,我一想到那頁佛經,胸口忽然一窒,身子發軟,想要睜大眼睛看他一眼,一裘白衣,墨發三千,還想看仔細的時候無邊的黑暗卻已隨著他的墨黑長發席天幕地而來。
一個月後我看著滿桌子的菜肴,瞪大了眼睛問眼前好整以暇的人:“你不要告訴我,這些菜就我們兩個人吃?”
梅繼堯搖搖頭,“當然不是,怎麼能兩個人吃?”他夾了一塊雞翅放在我碗中,“夫人,這都是給你一個人吃的。”
“我已經養得很好了!”我捏了捏自己的臉,標準的孕婦臉,我心裏都開始有憂鬱症了。
“你養得好那天就不會暈倒了。”他慢條斯理地說。
我氣結,我說了多少次那天是因為以為他要做真覺寺住持而一夜不寐第二天驚怒攻心所以才會暈倒的,可他還是堅持說我氣血失調營養不足而硬是把我帶回了扶風書院。回書院的那天倒是差點把我爹娘驚嚇到了,我這不孝女總是上演生生死死的戲碼來折磨他們,但是一見多了一個孫子和一個仍未出生的未來孫子,兩個老人家忽然覺得生活一下子豐富多彩起來了,竟像年輕了幾歲。
“若不是你給我一張不知所謂的佛經,我犯得著傷心了這麼久?梅繼堯,以後女兒胎教不好性格內向的話都是你害的!”我放下筷子恨恨地說。
“是誰說自己天性聰穎的?我那張佛經是用小楷抄正的,可是當中有幾個字用的是行書,‘故心無遠離’,你這笨丫頭,竟然沒看清楚就撕了,這怪誰?”
當初繼堯被無心大師帶回真覺寺後,那冗長的夢魘終於在佛法梵音中褪去。他醒來之後,無憂大師向他道明了一切前因後果,並約定他要在寺中研修佛法為期半年,半年後隨意去留,但是在這半年中不得離開真覺寺半步。
無憂大師每日與他講論經法,他也在禪房中足不出戶閱遍了佛經。蓮華佛法大會如期而行,在會中他也聆聽了佛法高深的大師講道,法會結束後,無憂問他:“居士這半年可有了悟?前世今生之事皆為虛妄,情愛生怨生恨生妒生世上諸般醜惡,如花開亦如花謝,終歸於寂滅。居士以為然否?”
繼堯微微一笑,說:“大師可曾聽過花開的聲音?山川雨露,天地靈氣孕育生命,隻待那冥冥不可預知的機緣一到,可能是因為遇到什麼人,也可能是因為什麼事,頃刻花開,再也無法逆轉。每個人都知道那花會謝,但是卻有些人記得住那花開的聲音,生生世世,哪怕墜入輪回,飲過忘川水,喝過孟婆湯,仍是不忘。因為那聲音,已經被刻進了骨血。大師會笑繼堯太過於執著,但是修佛之路何其漫長,誰又能說執著生生世世的情愛就不是一種鍛造和曆練呢?佛在何處?僅是在一本經書一聲梵音之間嗎?繼堯駑鈍,繼堯以為,佛,隻在一念之間。”
無憂笑而不語。
“繼堯上山半年,心中戾氣已被大師的精深佛法洗滌殆盡,繼堯從此當以天下蒼生為念,不因一己之欲而塗炭生靈。‘他人之心,予忖度之’,因為愛一己,進而顧念他人,大師請放心,繼堯再非昨日那個恣意妄為的宣陽王。”
無憂當天夜裏便圓寂了,他的遺言裏,由無心接替住持之位……
“你教隨生練武了?”我想起六歲的隨生能把孫子俊一把推在地上,這肯定是梅繼堯的功勞。
“這有什麼不好?他本來就是練武的好材料。不過,”他的眼神有些幽遠,“那天,他折了我打入牆上的草編蜻蜓,我真是有些介意。直到,他告訴我,他姓夏,叫夏隨生,不知怎的,我竟然被這個名字打動了……”他牽著我的手在後山散步,說話的聲音釅釅的有如醇酒,我心一動,問他:“你當時就知道了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