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隸釋
洪氏集漢人碑刻為《隸釋》,甚有補於後學。然亦間有意未到處,如《甫阝閣頌》“行理谘嗟”,則釋為行李。仆按《左傳》昭公“行理之命”,杜預注雲:行理,使通問者。洪以行理為行李,不為無據,然釋以行裏,亦似意順,蓋言行道之人,皆谘嗟不止,使人而已。古者理、裏字通用。又如“柔遠而邇”,而字無釋。仆疑而字借用能字耳,耐即古能字也。蓋漢人書字有增偏旁者,有損偏旁者。增偏旁者,如書英為瑛;損偏旁者,如書繼為之例是也。增玉為瑛,損糸為,又安知此碑不以理為裏、而為耐乎?又《鄭固碑》有“逡遁退讓”之語。洪氏謂用《史記》引賈生“逡巡遁逃”之語。仆謂非用《史記》之語,蓋用《前漢·外戚傳》“太伯逡循固讓”之文爾。逡遁即逡巡之義,合讀為逡循。而洪氏謂合讀如本字。仆謂雖“逡巡遁逃”賈生有是語,今單讀為逡遁,於文勢順乎?按《前漢·敘傳》曰“不疑逡遁致仕”,《外戚傳》曰“太伯逡循固讓”,《平當傳·讚》曰“平當逡遁有恥”,師古注:遁讀與巡同。此可驗也。《管子》亦曰“蹴然逡遁”,又《仲秋下句碑》曰“爰茲衰微,三命縮贏。背爾嬪儷,孤嗣單煢。”洪氏謂“爰茲衰微,三命縮羸”者,知其嚐貢選也;“背爾嬪儷,孤嗣單煢”者,知其有妻孥也。仆謂三命者,即陰陽家五星三命之說,猶言壽命短促也。《嚴沂碑》亦雲“經說三命,君獲其央”,《孫根碑》雲“贏縮有命,不可增損”,即此意也。洪謂貢選之說,其指似迂。
○二公不喜人議其文
《容齋續筆》曰:歐公作《尹師魯墓銘》,但稱文章簡而有法。或以為未盡,公怒,至貽書他人責之。荊公作《錢公輔母墓銘》但雲:“子宮於朝,豐顯矣。”公輔不滿,公曰:“宜以見還。”二公不喜人議其文如此。仆謂荊公人有片善,稱讚不已。歐公製作,竄改無餘。二公好善,動皆若此,豈有吾文未盡,而反諱人議之理!不知前輩作文,輕重貴於適中,假借不欲太甚,或者往往欲其極力稱借,豈二公之所樂乎?昔韓熙載嚐為江南一貴人製墓銘,其間無甚可述。文竟,其人不滿,再丐潤色,韓書一絕卻之,如此風尚矣。仆謂使其議是,二公政自心服。何至不喜?其不喜者,以妄論故耳。容齋謂二公皆不喜人議其文,是又非深知二公者也。
○十萬橫行
北齊盧詢祖表曰“十萬橫行,樊將軍請而受屈;五千深入,李都尉降而不歸。”時人以為工。仆謂此八字已先見於梁矣。王僧孺《與何遜書》曰“腦日逐,髓月支,擁十萬以橫行,提五千而深入”,又為《祖豫州墓誌》曰“或欲十萬而橫行,乍思五千而深入,”又任孝恭表曰“深入五千,張空拳而報主;橫行十萬,勒燕嶺以酬君。”何書“腦日逐,髓月支”,即楊子雲“腦幕沙髓餘吾意。”宋武帝詔亦曰“南腦勁越,西髓剛戎。”
○錄尚書事
漢置錄尚書,蓋取舜納大麓之義。此漢儒釋經之蔽。按《書》本意,麓即林麓,非他意也。太史公曰:“堯使舜入山林川澤,暴風雷雨,舜行不迷。”此說正得經意。釋者乃謂舜大錄萬機之政,陰陽和,風雨時。其鑿甚矣!是習聞當時之說爾。領尚書事,自武帝時置,曆世不玫,如張安世、霍光、王鳳、師丹所除是也。至章帝時,乃改為錄尚書事,以趙等為之。章帝蓋專其一時之權,以一字易之,不知權重無以複加,貽患於後世。其權在三公上,每少帝立則置之,猶古者塚宰總己之義。魏晉之世,權臣移鼎之釁,往往由此。籲,可歎也!今州官有錄事,縣吏有押錄,恐承此名。
○烏頭白
今人喻事之難濟,有“老鴉頭白”之說。仆觀燕太子丹質於秦,欲求歸,秦王曰:“烏頭白,馬生角,乃可。”事見《風俗通》、《論衡》。是以曹子建詩曰“子丹西質秦,烏白馬角生。”鮑昭詩曰“潔誠洗誌朝暮年,烏白馬角寧足言。”太史公但雲“天雨粟,馬生角。”
○漢人用積薪字
賈誼曰:“抱火厝之積薪之下”,董仲舒曰:“抱薪救火,愈甚,無益也。”此說出於《戰國策》、《鬼穀子》。《戰國策》曰“抱薪救火,薪不盡,火亦不止。”《鬼穀子》曰“抱薪趨火,燥者先然。”《鄧析子》亦曰“救火投之以薪。”賈、董之言祖此。汲黯曰:“陛下用人如積薪,後來者居上。”此語出於《文子》。黯蓋引而言之耳。漢書二處用積薪字,皆無音,是以積字從本音也。仆謂此二字宜本之《周禮》“甸人積薪”,音子賜切,《漢書》合從此音。
○長安浩穰
《張敞傳》曰“京兆典京師,長安中浩穰”,注:穰音人掌反,隻此一音。李商隱作平聲用,其為京兆表,曰“曲蒙恩澤,方尹浩穰,既殊有截之歡,合首無疆之祝。”穰字作平聲呼,固雖一意,然於理合從《漢書》上聲用。
○烏鬼
老杜詩“家家養烏鬼”,說者不一。《懶真子》以為豬,蔡寬夫以為烏野七神,《冷齋夜話》以為烏蠻鬼,沈存中《筆談》、《緗素雜記》、《漁隱叢話》、陸農師《埤雅》以為鸕鶿,四說不同。惟冷齋之說為有據。觀《唐書·南蠻傳》,俗尚巫鬼,大部落有大鬼主,百家則置小鬼主。一姓白蠻,五姓烏蠻。所謂烏蠻,則婦人衣黑繒;白蠻,則婦人衣白繒。又以驗《冷齋》之說。劉禹錫《南中詩》亦曰“淫祀多青鬼,居人少白頭。”又有所謂青鬼之說,蓋廣南川峽諸蠻之流風,故當時有青鬼、烏鬼等名。杜詩以黃魚對烏鬼,知其為烏蠻鬼也,審矣。然觀元微之詩曰“鄉味尤珍蛤,家神悉事烏。”又曰“病賽烏稱鬼,巫占瓦代龜。”注:南人染病,競賽烏鬼。此說又似不同,據《南蠻傳》,烏即烏黑之烏,而元詩以蛤對烏,則以為烏鴉之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