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酈生事不同
《史記·酈生正傳》與《朱建傳》尾所述酈見高祖事不同。太史公曰:“平原君之子與餘善,是以得具論之。”豈非以此兩存之乎?《正傳》所述,與今班史一同,曰:酈生聞沛公略地陳留,其麾下騎士適裏中子,謂曰:“吾聞沛公慢而易人,多大略,此真吾所願從遊。莫為我先,若見沛公,謂曰:‘臣裏中有酈生六十餘,長八尺,人皆謂之狂生,自謂我非狂生。’”騎士曰:“沛公不好儒。諸客冠儒冠來者輒溺之,與人言常大罵,未可以儒生說也。”酈生曰:“第言之。”騎士從容為言。沛公至高陽傳舍,使召酈生入謁,見沛公踞床,使兩女子洗足,長揖不拜,曰:“足下欲助秦攻諸侯乎?且欲率諸侯破秦也?”沛公罵曰:“豎儒!天下同苦秦久矣,故相率攻秦,何謂助秦攻諸侯乎?”酈生曰:“必欲合義兵誅無道秦,不宜倨見長者。”於是沛公輟洗攝衣,延生上坐,謝之,生因雲雲。沛公喜,賜食,問計安出,生曰:“足下起糾合之眾,不滿萬人,欲徑入強秦,所謂探虎口者也。陳留,天下之衝,多積粟。臣善其令,請得使之,令下足下。即不聽,足下舉兵攻之,臣為內應。”於是遣酈生行,沛公引兵隨之,遂下陳留。其《正傳》所言如此。《朱建傳》尾則曰:沛公引兵過陳留,酈生踵軍門上謁,曰:“高陽賤民酈食其,竊聞沛公暴露,將兵誅不義,願得口畫便事。”使者入通,沛公方洗,問何如人,使者曰:“狀貌類大儒,衣儒衣,冠側注。”沛公曰:“為我謝之,言我方以天下為事,未暇見儒人。”酈生叱使者曰:“吾高陽酒徒,非儒人也!”使者複入報曰:“客天下壯士,自言高陽酒徒。”沛公遽雪足延入見之,生揖沛公曰:“足下暴衣露冠,將兵討不義,而曰‘吾方以天下為事,未暇見儒人’,夫足下欲就天下大功,而以目皮相,恐失天下之能士,且度足下智勇不如吾,欲就天下而不相見。竊為足下失之。”沛公謝曰:“鄉者聞先生之容,今見先生之意矣。”乃延而坐之,問所以取天下者。酈生曰:“足下欲就大功,不如止陳留。陳留,天下之衝,兵之會地,積粟數千萬石,守壘甚堅。臣素善其令,願為足下說之。不聽,臣請為足下殺之,而下陳留。”沛公從之,於是酈生夜見陳留令說之,陳留令雲雲。酈生夜半斬陳留令報沛公,遂下陳留。其說又如此,由前所說,則沛公倨洗見酈生;由後所說,則方洗見使者。由前所說,則謂陳留令不聽,足下舉兵攻之;由後所說,則謂臣為足下殺之。其他語意詳略多不同,故備錄之,以資閱史者。
○史記簡略
《漢書·寬傳》曰:張湯為廷尉,廷尉府盡用文法吏。寬以儒生在其間,見謂不習事,不署曹,除為從史,之北地視畜數年。還至府,上畜簿,會廷尉時有疑奏,掾史莫知所為,寬為言意,掾史因使為奏。奏成,讀之皆服,以白廷尉湯。湯大驚,召寬與語,乃奇其材,以為掾。上寬所作奏,即時得可。異日,湯見,上問曰:“前奏非俗吏所及,誰為之者?”湯言寬。上曰:“吾固聞之久矣。”湯由是鄉學,以寬為奏讞掾,以古法義決疑獄,甚重之。《漢書》載寬事如此之詳。《史記》但曰:以試第次補廷尉史,是時,張湯方鄉學,以為奏讞掾,以古法議決疑大獄,而愛幸湯,湯以為長者,數譽之”,才此數句而已,不見所謂在廷尉不署曹之說,不見北地視畜數年之說,不見還至府為湯作疑奏之說,不見上疑奏即時賜可之說。寬平生善處,有此數事,似此曲折,皆不一見,以至上問《尚書》、開六輔渠、議封禪事,《漢書》曆載,而《史記》皆不書,何其太略也!以《史記》而考寬行事,不幾泯沒乎?大抵遷史失之略,如《丙》、《魏》等傳皆然。
○漢獄吏不恤
漢獄固酷,獄吏尤不恤。試摭數事:周勃下廷尉,吏稍侵辱之,既出,曰:“吾嚐將百萬軍,安知獄吏之貴也?”韓安國抵罪,蒙獄吏田甲辱之,安國曰:“死灰不複然乎?”甲曰:“然即溺之!”王嘉下獄,獄吏稍侵辱之,嘉喟然仰天歎曰:“幸得充備宰相,不能進賢退不肖,死有餘責。”歐血而死。蕭望之不肯入獄,仰天歎曰:“吾備位宰相,老入獄牢,苟求生活,不亦鄙乎!”飲藥而死。夫以宰相大臣,獄吏尚且不恤,況其他乎?是以路溫舒上書有曰“秦有十失,其一尚存,治獄之吏是也。今治獄之吏,上下相毆,以刻為明,深者獲公名,平者多後患,故治獄之吏皆欲人之死,是以死人之血流離於市,被刑之徒比肩而立,大辟之計歲以萬數,此仁聖之所以傷也。夫人情安則樂生,痛則思死,捶楚之下,何求不獲?故囚人不勝痛,則飾詞以視之;吏治者利其然,則指道以明之;上奏畏卻,則鍛煉而周內之。蓋奏當之成,雖咎徭聽之,猶以為死有餘辜。何則?成煉者眾,文致之罪明也。是以獄吏專為深刻,殘賊而亡極,偷為一切,故俗語曰‘畫地為獄議不入,刻木為吏期不對。’此皆疾吏之風,悲痛之辭也。故天下之患,莫深於獄;敗法亂正,離親塞道,莫甚乎治獄之吏。此所謂一尚存者也。”溫舒一書,深切如此,使人讀之,不覺毛竦,想秦弊之存於當時者,莫此為酷。觀勃等所雲,益可驗矣。鍛煉周內,文致其罪,在漢已然,況今日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