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3 / 3)

惟天地之氣,流行四時,發於春而盛於夏,生物之功有不息者焉。自其顯者而觀之,則草木為至矣。今夫仲夏之月時,雨初收。深山大穀,平岡曠野,蒼翠沉鬱之色,侵肌奪目,衣服器玩,皆若可染。及其秋深日,斜通渠曲,沼紺碧澄,瑩錦樹屏,列倒影上下,熙然如陽春之妍。此皆造化自然之理,而斯堂之所致者,夫豈少哉?人之生也,寓形氣化之中,以為飲食起居之適,猶魚之在水。微氣化,則人將不幾於魚之涸者乎?

今二子之居斯堂也。即其氣化之盛者,而依之以追弘其先誌,養生以治性,力學而立身,惴惴焉,不忘風霜之有搖落。其所涵育成就者,恒有進而忘止,豈非依緑之所得與。雖然杜老之所謂“依者,水也”,三江之流,不舍晝夜,凡環是堂下者,皆有餘浸也。子日俯而臨之於,以求聖人觀水之術,苟有得焉。則所依緑者,殆不足語矣。以二子嚐從予遊,故不辭而以勉之。他日來遊於是者,不以其境而以其人,始知予言之有征也。

○對菊亭記

曹氏,雲間,故家也。上世多文物、慕古人詩酒遊覽之事,故其所居,皆有園池花木之勝,至今子孫,雖時殊事異,猶以此相尚。歲時,率親友相與娛樂,追思蘭亭竹林之清,東山習池之放,以自異於流俗者,習以為常也。

其諸孫曰克成,能涉獵經史,恬退不事進取,惟以畊桑自給,業既不競,常怡然自得,無慕羨不足之色,葢其所守,亦有過人者矣。其居之東,小園數畆,花木池沼,前人手澤,猶有存者。中有亭一間,乃上世遺物,始作歲月已不可考。自泰定甲子,其大父居竹翁,徙建於此。厥後二十六年,為至正己醜,克成複加繕治,充廣其簷楹,補修其牖戶,內外皆飾以白堊,浚流泉,壘竒石,畦以菊數百本,徑其中以供覽。亭舊無名,始命之曰“對菊”。於是詩酒遊覽之事,日益不廢。又十有四年,為至正壬寅,始來求記於餘,以垂後勸。

予知克成之寓意於菊者,有在也。淵明當晉宋風塵之際,澹然不徇時好,退而徘徊晚節,與黃花同傲霜露,其中所存,人莫之見也。至於千載而下,心領意會者,複幾何人哉?籲人生,孰能百年富貴!貧賤智愚、賢不肖,皆命之於天矣。營營焉,求其所欲而不得,老死而後止者,人之常情也。苟能素其位而不願乎其外,則將無往而不得其樂。凡世之榮辱、美惡皆不能間之矣。克成有焉。由是而果能進,進不已也。則又遊於物之外矣。

○嘉秀軒記

《禹貢揚州之域》曰“三江既入,震澤底定。厥草惟夭。厥木惟喬。”蓋三江導震澤之水,東入於海。江之南北,壤地數百裏,至今土肥而木茂,民生敦庬,而富庶。地誌所載,讀書宦達者,歴代皆有人焉。餘行江上,每見人物,問其姓字,往往得前代聞人之子孫。訪其流風遺俗,未嚐不感慨太息也。

始餘識杜生嗣榮,今十年矣。杜氏世居吳淞,宗族蕃衍,生今年幾三十,能世其業,家於江之南,橫泖水上,即其居之東偏,築室於穹林喬木間,為茅簷土壁,無刻桷甃治之麗,前列場圃,後瞰清流,四榮之外,環以幽花美竹、簷宇髙明、窗戶瀟灑,藹然如在深山絶壑,而四時之生意,有循環無窮,顧接不暇者焉。暇日過之,燕坐談笑,意趣甚適。予固已喜其不羣乎流俗也。生求予名其室。予曰“是宜名嘉秀”,以誌夫“草木之向榮,居處之有托”也。生甚喜曰“是室之在林下,人皆知其因草木以勝。今得是名,恍若出色而倍價矣。”予因進之曰“爾知草木之嘉秀,可以相爾之室也。而未知人之能致其嘉秀者,可以大爾之家也。古人之於草木,豈徒植哉?以誌逺大者,葢有之矣。若竇氏之桂、王氏之槐、謝氏之所謂芝蘭玉樹者,不一而已也。盍亦以是而求之,無以予言為誇而自棄也。”生乃作而謝不敏。

○鬆竹林記

鬆竹之為林,髙山平野,在在莫不有之,而此乃欲為之記者,何哉?以曹炳幼文築室,讀書其下故也。

自古讀書者,不擇地,而朝夕可以用其力。今此乃特取於鬆竹之間者,又何哉?嚐疑而問焉。蓋有慕於昌黎韓子之言故也。夫鬆竹之為物,髙標勁節,偃蹇絶特,處暄凜而不為變易,淩霜雪而不為屈撓,蒼古之色,毅然無窮,不與眾卉之紛紅駭緑者,朝榮而夕悴,可謂草木之有恒者矣。以之而固予之誌,勵予之益,庶有益乎?此眾人所可知也。

然,予於是則有見焉。幼文之大父貞素翁,嚐為堂曰“求誌亭”,曰“遂生皆環以修篁喬木,而讀書樂道其中。”卒以行稱鄉閭,名聞朝野。其先人都博君,修藏於家庭間,有齋在林下曰“古節”。後又能以事業顯,皆種學績文,相繼不絶。又得牟趙虞黃諸公,先後所為文辭,以記銘之,至今在人耳目。屋室簡編,賴以乆逺。今幼文複能追前武,不廢箕裘,其所由來,蓋有自矣。此豈眾人盡知之哉?自幼文之先世,平日所以為淑,後計者罔有不至此,特其一事耳。幼文之所以樹鬆竹為書室者,亦其繼述之一事也。又嚐見之雲間之地矣,九山之間有曰“讀書堂”者,晉二陸之故居也。亭林之陽有曰“讀書堆”者,陳野王之遺址也。是邦之望,古今所稱,惟陸與顧。千載而下,尚能指顧其處、而嗟歎之、不遂冺滅者,豈非以其讀書有道,而賢之。與今曹氏所居與之密邇三世,相傳循習不墜,將不得與前修追逐,而流芳後世哉?

室既成,鬆竹日茂,幼文屬予為之記。予亦與其有是善而宜書也。後之來者,複能有感而興起焉。則予之言得列於牟趙虞黃之後,相與同為不朽,此又不可得而知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