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夜裏看不清詹耀湘的麵容,他夾在前後兩個趕屍匠中間,聽命於趕屍匠的鈴聲,朝江邊停泊的一艘大棚船跳躍而去。當到了江邊,前麵的趕屍匠從背後抽出一把短劍朝地下一指,喊一聲“停!”詹耀湘停了下來。趕屍匠不知對詹耀湘嘀咕了些什麼,隻見詹耀湘開口說話了,“鸚鵡洲的鄉親們,謝謝你們為我送行,請回吧,來世再見!”
此時,人們感到更加驚異,幾乎不約而同地向江邊擁去,但被守在他們前麵的腳班們手拉手擋住。他們目送詹耀湘跳躍地走上跳板,走進船艙。
船艙裏被隔成兩半,靠船頭的那一半密封得嚴嚴實實,大概是供屍體站立和趕屍匠歇息。船尾這一半供隨行人員與艄公們歇息。不一會兒,詹耀湘的兒子詹連山與陳孝林、宋搖旗拿著一包包的東西也上了船。四個艄公收起船錨與跳板,輪番撐杆,船緩緩地朝長江上遊駛去,直至消失在黑夜之中。
天蒙蒙亮,船到了嘉魚赤壁。由於走的是上水,船行駛得很緩慢。艄公把船劃到一處荒涼的江邊停靠。也許是一宿都在劃船,四個艄公一靠岸,吃完早點,便倒在船艙裏呼呼大睡。直到太陽偏西他們才醒來,吃飽喝足,又繼續撐船趕路。
這一夜,他們的行程還算可以,截止巳時,船進入了洞庭湖。他們仍然找一處僻靜的地方停靠。今天的天氣還不錯,陽光明媚,微風徐徐。年長的趕屍匠從密封船艙裏占出來,伸伸懶腰,吸吸新鮮空氣。宋搖旗要趕屍匠教他學念趕屍咒語和辰州符的製作。
趕屍匠說:“學念咒語要在趕屍中學,哪能一口氣吃下一個大胖子?還是慢慢來吧。”
宋搖旗說:“你以為我跟你們一樣笨啊?我不是吹的,三天內我保證背得滾瓜爛熟!”
“背得滾瓜爛熟又有何用?關鍵要融會貫通,心領神會,隻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念出的咒語,照樣趕不動屍體!”,
宋搖旗被年長的趕屍匠一頓嗆,感到憋氣, “娘的!裝神弄鬼,故弄玄虛,老子還不稀罕了!”說著便轉身進了船艙。
陳孝林對趕屍匠說:“你還是少曬點太陽吧,要不然身上的陽氣重了,對趕屍不利!”
陳孝林馬上對趕屍匠說的話感到好笑。開始,陳孝林對趕屍還一直半信半疑,隻因這幾天參了裝神弄鬼,搞得他也信以為真,變得也神神叨叨了。
接下來,他們在洞庭湖上漂了兩個晚上,於第四天早上到達益陽。四個艄公也顧上不疲勞,說是要到益陽城裏去逛逛。陳孝林思索了一下說:“你們去吧,吃午飯時趕回來,下午好好睡一覺,晚上還要繼續趕路哪!”
四個艄公去後,其他人開始商量明天船到桃江,如何把詹耀湘的遺體送去詹家老屋。
宋搖旗說:“為了把事辦得穩妥,我建議暫不向詹老爺老家人宣布詹老爺過世的消息,我們趁天黑神不知鬼不覺地把詹老爺的遺體抬進老屋,三天後再放出話來,就說詹老爺是因舟車勞頓,引起舊病複發而在老屋過世。”
年長的趕屍匠反駁說:“你在異想天開!等我們把詹老爺遺體送去老屋,詹姓家族的人便會在第二天成群結隊地去拜訪,你瞞得了初一,能瞞得過十五?到那時反而抓雞不成,還倒賒一把米!所以我認為我們不僅不隱瞞詹老爺的死,還要大張旗鼓地宣揚詹老爺的遺體是被趕著走回老家的!因為桃江在湖南,是湖南人都知道湖南有趕屍習俗,趕回來的死人與在家裏死的人一樣,都有資格在老屋入殮,都可以葬在自家祖墳!”
宋搖旗冷笑地說:“鬼才知道你們是在趕屍,還是在背屍?除非桃江人都瞎了眼,否則他們是絕不會相信你們裝神弄鬼,搞那套騙人的鬼把戲!”
趕屍匠霍地一下起身,要與宋搖旗爭辯,被陳孝林製止住。
陳孝林說:“你們二位都是與死人打交道的,何必要飯的擱不得討米的?再說詹叔的事也與你們無關,二位就不要鹹吃蘿卜淡超心了。”
陳孝林轉而對詹連山說,“船到了桃江就停在縣城,我沒有到過桃江,就由你去與你彭叔聯係了。看你彭叔怎麼安排的,或者要你彭叔花銀子買通你們詹家族人,看能不能同意把你父親葬在祖墳,我就不信沒有不見錢眼開的!”
詹連山說:“我父親去世,我都六神無主了,我聽大哥的!”
陳孝林的猜測沒錯。他們在資水上經過一宿的航行,船天亮抵達桃江縣,彭尚卿早已在資水邊等候。彭尚卿一見麵就告訴他們,說詹老爺歸屬祖墳一事已解決,說詹家宗族已廢除了客死外鄉者不準葬入祖墳的規矩。
陳孝林問彭尚卿是如何在這麼短時間裏使詹姓家族改變這一陋習的,彭尚卿說:“我以詹爺身前的遺囑,說他老人家委托我捐一萬兩銀子修建祖墳山,他們竟然連盹都不打,馬上答應了。”彭尚卿搖頭,“我真服了銀子的周!”
詹連山歎息:“我爹一向節儉,若在世見到此事,肯定會改變初衷!”
陳孝林安慰道:“你也不必心寒,詹叔畢竟在你們老家土生土長,對老家有感情,花點銀子也是應該的。”
彭尚卿要趕屍匠們不必趕屍了,要他們抬著詹耀湘的遺體去詹家崗老屋。可是趕屍匠們卻不依了,並撒潑起來,他們守住詹耀湘的遺體說,“不準我們趕屍,便與詹老爺一同隨去!”
陳孝林哭笑不得,於是對彭尚卿說:“就由他們吧,他們也費了一番心事,再說趕,比抬好,畢竟詹叔是自己走進老屋的。”
彭尚卿要他們現在就趕,可是趕屍匠們看了看碼頭上人來人往,感到很為難。於是說等天黑。
宋搖旗說:“怎麼?你們怕白天人多,露了馬腳,有本事你們就顯啊!簡直是他娘的一群聳包!”
最後在趕屍匠們的建議下,他們把船開到城外一處無人的地方停靠,趕屍便開始了他們的絕活。
彭尚卿聽說過趕屍,今天頭一次看見,甚感驚愕,他感歎道:“沒想到今天我大開眼界!”
宋搖旗拍了拍彭尚卿肩膀說:“其實你大可不必驚奇,那走路的根本就不是詹老爺子,是趕屍人,他背著詹老爺子在走哪!”
“真是這樣?“彭尚卿疑惑地望著宋搖旗。
宋搖旗又說:“你跟詹老爺幾十年,你應該熟悉詹老爺的那雙腳和走路的姿勢。你仔細看看,這雙腳是詹老爺子的腳嗎?”
彭尚卿低頭仔細一瞧,果真如此,抬頭與宋搖旗相視一笑,兩人便快步朝詹家老屋走去。
畢竟是山區,又是一大早,沿路沒有行人,一路趕起來還算順利。但是眼看快到詹耀湘的老屋了,不知怎麼驚動了詹家崗的一些村民,他們紛紛向詹耀湘的老屋擁來。陳孝林馬上命令隨行的三個艄公——其中一個守船——掄起撐船的竹竿將擁來的人群擋在了路邊。
如此同時,趕屍也加快了步伐。當詹耀湘蹦著蹦著,到了老屋大門的屋簷下時,年長的趕屍匠從背後拔出寶劍,往地下一指,喊一聲“轉身!”隻見詹耀湘呼地一下跳轉身來。年長的對著詹耀湘嘰裏咕嚕念上一段咒語。詹耀湘便開始說話。但聲音甕聲甕氣。
他說:“感謝鄉親們來相迎,我耀湘在此向諸位作揖了!”
說是作揖,其實隻是動動腳,雙手垂擺,向左一蹦,兩膝微屈。接著又向右一蹦,也是兩膝微屈。向後蹦,卻蹦進屋了。但盡管動作刻板,毫無彈性,但還是引起村民的驚呼。村民們突破阻攔,如潮水般向老屋擁來,隻見年長的趕屍匠迅速進屋,“咣啷”一聲將大門關上。
不一會兒,詹姓家族一些有聲望的族人來了,他們要求按他們當地的習俗給詹耀湘辦喪事,為詹耀湘的亡靈超度七七四九天
勿庸爭辯,說著便指派一些後生開始布置靈堂,鞭炮開始不停地炸響,請來的道士嗚裏哇啦地吹奏了起來,一時間,搞得鸚鵡洲來的人全傻了眼。
詹連山把族人們請進老屋,對他們說:“我爹在世時囑咐過我,除了要我把他老人家葬在老家祖墳,再就是要我辦喪事從簡,各位長輩這樣做有違我爹本意,我爹在九泉下恐難瞑目,請各位長輩就了我爹的心意吧!”
族人們堅持己見。其中年長者說:“你爹的心意隻能代表他本人,既已回歸老家,就應隨鄉入俗,我想這個道理你爹在天之靈應該知道!”
其實族人們這樣做的目的無非是想讓桃江人知道他們詹家崗出了個能人,並借此機會為詹家崗造聲勢,也好讓其他在外混跡的詹姓人也為家鄉捐獻點銀子。
接下來詹連山即便是磨破嘴皮,對方仍不作絲毫讓步。詹連山最後被逼無奈,隻好使出“撒手鐧”,以現在就把他爹的靈柩送回鸚鵡洲,永不再踏老家半步作要挾,最後終於迫使族人們作出讓步,將做七七,縮減為隻做頭七。但即便是做頭七也夠詹連山叫苦連天的。雙腿跪得不僅發腫,而且神智也被折磨得恍恍惚惚。
七天下來,詹連山的臉就像從棺材裏拖出來似的,麵色鐵青鐵青,眼睛也凹陷了。為此不想背上不孝罵名,詹連山還得堅持下去。
三天的複山一結束,詹連山要艄公們立馬開船回鸚鵡洲。詹連山一上船就呼呼地大睡。整整睡了兩天兩夜。
彭尚卿大致算了個賬,包括捐給詹家崗修祖墳的一萬兩銀子,此事辦喪事共花銷銀子約兩萬多。
兩天後,船到了常德諏溪,但不見趕屍匠們有離去的意思。陳孝林試探地問:“你們不想回湘西了?”
年長的趕屍匠說:“回去做什麼?湘西幹我們這一行的多如牛毛,僧多粥少,還不如去鸚鵡洲改行幹腳班,來錢快!”
陳孝林一笑說:“既然你們不願回湘西,我建議你們不如跟宋大哥聯手,照幹你們趕屍行當,你們也不要著眼於鸚鵡洲,可以把網撒開點,包括漢陽、漢口、武昌。這些地方外來人口占本地人三成,還有西洋人,東洋人,興許哪一天死了洋人也請你們去趕洋屍,還可以漂洋過海,遠渡重洋哪!”
眾人轟然大笑,而這也是難得的一笑。他們一連幾十天都在充滿陰氣加疲憊之中渡過,有這麼一笑解解乏或驅驅陰氣,也未嚐不可。
宋搖旗說:“和我聯手也可以,但必須聽我的。”
“行,就聽你的。”年長的趕屍匠說:“隻要能讓我們賺到銀子,聽誰的都無所謂。”
詹連山已經睡醒了,眯著眼,嘶啞著嗓子說:“我建議你們也立一個幫會,名字我給你們想好了,就叫陰曹幫吧,或是地府幫也行。”
眾人又轟然大笑。
就這樣,他們在談笑中,船不知不覺地駛入了洞庭湖,又過了幾天,便進入了長江。時值黃昏,船在夕陽的晚霞照耀下,一路沿著東流而去的長江水,緩緩地向下遊鸚鵡洲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