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鸚鵡洲不是入土為安之地(4)(1 / 3)

第四章鸚鵡洲不是入土為安之地(4)

農曆九月,是長江中下遊最宜人的氣候,秋高氣爽,不冷不熱。如往常一樣,天蒙蒙亮,鸚鵡洲便開始了喧鬧。到了巳時,太陽照在青石鋪就的街道上,十裏長街更顯得生機盎然。

陳孝林用過早餐,走過前廳,穿過天井,來到屋外的大門口,抬眼看了看門楣上方雕刻的五個蒼勁有力的楷書“陳盛泰木行”,頓時倍感氣血通暢,精神振奮。

隔壁理發店的何老板出來放招牌,見陳孝林在此,馬上向陳孝林道喜,“恭喜陳爺,賀喜陳爺!陳爺的木行臨江而開,財源如同門前那奔流不息的長江水,滾滾而來!”

陳孝林哈哈大笑,向對方行禮,“多謝,多謝!托您何老板吉言,我發,你發,大家發!”

顯然,兩人都是在講客套話。不過隔壁左右鄰居相見,相互道個喜,請個安,這太正常不過了,若是形同路人,互不搭理,那才怪了!不是有積怨,便是兩人的神經都出了毛病。

多年前,陳孝林一直想開一家屬於自己的木行,然而不是給一些事所耽誤,就是被一些煩心的事給攪黃。不過,功夫不負有心人,去年春上,陳孝林從一家敗落的秀才手裏花兩萬兩銀子買下這棟大宅子,經過一番修整,他終於有了自己的木行。

這是一棟典型的江南格調建築,高聳的屋脊下是一間寬敞的二層樓,前後對開窗。兩側的山牆壘起兩丈多高,呈坡頂五疊式階梯形,俗稱馬頭牆。此牆既可用來擋風,又可用來防火。兩側的馬頭均對稱設為“金印式”與“朝笏式”。據說陳孝林選用這種風格,是想希望自己的兒子在海外留學歸來做官。整棟屋子分前後兩間,兩間都有客廳和天井。天井與客廳兩則各設廂房四間。前間作為木材交易場所,廂房作客房。後間用於自家居住。

陳孝林的木行在鸚鵡洲可稱得上是高規格。一般有錢的人家開木行,臨街開門;稍富一點的則把木行建在靠江邊一側,後門臨街,大門朝江邊碼頭。陳孝林開的木行既臨街,又見碼頭。買主、賣主在行裏談交易的同時,便能隨時觀察到大街那邊碼頭上的進貨或出貨情況。

昨天是陳孝林木行開張的日子,鸚鵡洲的社會名流及幫會頭目、好友,該來的都來了,其場麵甚是隆重,鞭炮齊鳴,鑼鼓喧天,看熱鬧的人把半條街堵得水泄不通。本來請了漢陽知府,豈料知府說公務在身,不能到場,這使陳孝林感到很失望。不過好在漢陽知縣大人到場,麵子上還算過得去。

陳孝林走過大街,便是辰幫碼頭。陳孝林站在碼頭上,陣陣微風徐來,他感覺十分愜意。陳孝林如今什麼都有了,尤其使他感到最高興的是兒子被官派留學,據說在國外學金融。

陳孝林在心裏說:“什麼金融,純屬外來詞,不就是開錢莊麼?開錢莊好,與銀子直接打交道,是商人中令人羨慕的行當。”

陳孝林的思緒漸漸地變得有些雜亂了。他一會兒想到令他興奮的事,而全身血液湧動。一會兒想到一些不順心的事,心情又暗淡了下來。但此時,陳孝林眼睛裏已是浸滿了淚花,顯然他想起他最敬重的人,唐正才和孫敬賢,他為他們過早的離開人世,感到無比悲痛。他認為師叔和孫大爹,還有詹叔是他的引導者與指路人,沒有他們的引導或幫助,就沒有他陳孝林的今天。他認為自己雖無從報答,但他在心裏曾多次告誡自己,無論何時何地都不能將他們忘卻,要時常在心裏念叨他們,直至到自己的生命終結。

陳孝林想到這裏,眼睛裏變得更加模糊了。此時唐正才和孫敬賢的身影不時地在眼前晃動,向他微笑,似乎在述說著什麼。他雖沒有聽懂他們說的,但他能從心靈上感受到,好像他們是在鼓勵他要頑強生存,繼續完成他們未完成的事業......

陳孝林又想起孫大爹去世時自己未參加他老人家的葬禮,心裏感到內疚了。他決定等明年春暖花開之時一定去黔東南祭拜孫大爹。好好地把心裏話向他老人家述說述說。

由於陳孝林的思緒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感受中,以至他妻子來到他身後也沒察覺。秀姑輕聲地叫一聲丈夫名字,陳孝林沒反應。

秀姑思忖了一下,便靜靜地站在原處等侯。秀姑沒有以前漂亮了,身體也發福了,一副典型中年婦女模樣,黑發裏還長了幾縷絲絲白發。

許久,陳孝林終於從沉思中清醒。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拭去眼裏的淚水,轉身見妻子站在身後,一苦笑說:“也許老了,變得好動感情,愛流淚,可是我抑製不自己總是想他們。”

秀姑說:“我和你一樣,也是時常想起我大哥和師叔,孫大爹。”

“是的,他們都是鸚鵡洲的好人,令人不得不懷念!”陳孝林歎息道,便問妻子,“你不是一大早去了慈善堂嗎,來這裏找我,莫非有事?”

“還不是因為詹叔的病!”秀姑搖搖頭說:“他兒子連山剛才叫人帶話來,說是詹叔病的不輕,要你過去一趟。”

陳孝林說:“那就把家裏那顆老參帶上吧,我和你一起去看他老人家。”

詹耀湘這回確實病的不輕,喘氣,咳血,身體日漸消瘦。喬家診所動用了祖傳秘方也未能阻止詹耀湘的病情每況而下。馬斯蒂尼神父請來漢口仁濟醫院的洋大夫為詹耀湘診治。洋大夫戴好口罩及手套,用聽診器貼著詹耀湘的前胸後背仔細聽半晌,又用放大鏡查看詹耀湘的痰液,然後與馬斯蒂尼嘀咕了很長時間。隨後,馬斯蒂尼把詹耀湘的兒子詹連山叫到堂屋低聲說:“哈裏森大夫說你父親的肺全爛掉了,恐怕活不過半年。”

詹連山一怔,“難道就無法醫治?”

馬斯蒂尼說:“我問過哈裏森大夫了,他說這種病本來就很難治,到了晚期就是請來倫敦最高明的醫生也難以挽救你父親的生命。他還說此病還會傳給家人,要你們遠離病人。”

詹連山說:“喬中醫也是這個說法,不過他給我們全家開了湯藥喝了,說是可以預防,也不知能不能奏效?”

詹連山送走馬斯蒂尼和哈裏森醫生,再次叮囑他的兒子的奶媽,要她好好地看緊他的兒子,最好在這段時期裏帶兒子去鄉下。隨後詹連山開始為父親準備後事了。

其實詹耀湘心裏也十分清楚自己得的病,不然他也不會從他臥床那天起就向家人宣布“除了他的老伴和兒子能進入他的房間,其他人概不許入內!”

詹耀湘並不懼怕死,他認為自己上對得起祖宗,下對得起家人,可以心安理得地離去。但是話雖是這麼說,人之將死哪裏對生前事都稱心如意的,必然或多或少還有未了之事在折磨著自己。

三年前,詹耀湘把家業交給兒子打理,如今兒子把這份家業發揚光大。別的不說,就憑他現在居住的這一棟青磚大瓦房,他認定兒子比他年輕時有出息。此屋出自於兒子之手筆,耗銀二十餘萬兩,可見每年所銷售的木材不在十萬兩碼以上,是很難蓋這樣大的瓦房的。當然,這也是他那個年代所期盼而不可及的事。另外,使他感到最為欣慰的便是他有了孫子。三代同堂盡享天倫之樂,那麼詹耀湘還有什麼放心不下的呢?原來詹耀湘自從發現自己開始咳血後,他突然改變了等自己死後葬在三裏坡的主意,他要兒子趁自己還有口氣馬上送自己回益陽桃江老家。他認為死後葬在老家既可避免鸚鵡洲的同鄉們對他“活著把我們箍在一起,做鬼也不放過”的嚼舌,又可滿足自己對父母親大人未能盡完的那份孝心。詹耀湘雖燃覺得這樣做很可笑,但人們都是這樣想的,那麼既是大家認同的,自己何嚐就不去這樣像呢?

另外,詹耀湘還有一件事,那就是作為生育和養育了他的母親,在臨終前沒能與他做兒子見上一麵,所以每當詹耀湘想起此事,心裏就隱隱作痛。

詹耀湘向兒子表明自己的想法。可是兒子擔心父親的身體怕扛不住,在回老家的途中斷了氣,到那時兩頭的家門都不能進,豈不成了孤魂野鬼?所以作兒子不得不考慮此事的嚴重性,否則一輩子都會追悔莫及。

鸚鵡洲不知何年認同一種習俗,那就是凡是死在外頭的人不能將遺體抬進家裏停放,否則將對家人或子孫後輩不吉利,至於會招來怎樣不利,誰也說不清。

人就是奇怪,越是說不清楚的事,越是認為它很神秘,越是神秘的,越是要遵守其規則。

詹耀湘也知道這個規則,但他性格天生好強,他認為自己一時半會死不了,相信自己能夠堅持回到老家。

兒子說:“您老的身體這樣了,豈能長途勞頓?待日後元氣恢複,全家人陪您回老家,那不是更其樂融融之喜事麼?”

“我能恢複元氣嗎?”詹耀湘反問兒子。他要兒子馬上去把陳孝林叫來。他認為陳孝林比兒子善解人意,他想托陳孝林把他回送老家。

兒子哭笑不得,隻好派人去找陳孝林。

不一會兒,陳孝林與秀姑來了,他們與詹耀湘的兒子寒暄幾句,進到房裏。詹耀湘見陳孝林夫婦進來,便吩咐妻子扶他坐起,靠在床上。詹耀湘指著床對麵的椅子要陳孝林夫婦坐。

“我這樣子讓你們見笑了。”詹耀湘喘著氣說:“人就怕得病,得了病不低頭還真不行!”

“您老會好起來的!”陳孝林見詹耀湘身體枯槁,麵頰尖瘦,他抑製不住鼻子一陣酸楚。他極力控製著自己,並安慰說:“我聽說像您老這樣的病主要還是靠調養,多吃些好的,要不了幾日就能恢複元氣,所以我認為現在耽誤之急的就是吃好睡好,還要保持心情舒暢。”

秀姑也幫腔說:“前些年曹大爹也咳喘,吃了十幾副藥都不中神,後來在家靜養半年,還不是病好如初。我看您老也應該靜養。”

“曹聖源那是偶感風寒,我得的是不治之症——癆病!”詹耀湘對自己的病情早已十分清楚,他說:“我已想開了,人人必赴黃泉路,僅此隻是遲與早!死,我不懼怕,隻是有一心願難了,今天把你們請來就是想了此心願!”

詹耀湘喘著氣,繞了一大彎,無非是要陳孝林趁他還有一口氣,把他送回桃江老家。

陳孝林一聽,怔住了。陳孝林的想法與詹耀湘兒子的想法一致,首先想到的是詹耀湘的身體吃不吃得消,但他沒有像詹耀湘的兒子那樣加以回絕。

陳孝林略思索了一下說:“我曾經聽您老經常提到鸚鵡洲不是入土為安之地,但從沒聽您提起三裏坡也不能入土為安之地,不過您老堅持要回老家,必然有回老家的道理,我看這樣,您老給我幾天的時間,容我準備準備,打一頂能讓您老躺著的轎子也得需要七八天吧。”

“我就知道你比我兒子善解人意!”詹耀湘神秘地說:“我得的這病連古人都知道是滅門之病,不怕你們笑話,我擔心官府一旦知道了,等我一閉眼就派人把我抬去火燒,到那時連屍骨都蕩然無存,那我才是掉得大了啦!”

詹耀湘的擔心不是沒有道理,去年鸚鵡洲就有一個年輕人因肺癆而亡,官府強行將其屍體火化。不過詹耀湘卻與此人不同,他在鸚鵡洲,乃至漢陽與武昌都有名望,官府即便知道他得的是肺癆,恐怕也不會為難他的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