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鸚鵡洲不是入土為安之地(1)(2)節(2 / 3)

中風後的孫敬賢,除了每天躺在床上望著屋頂發呆,再就是在天晴時被人抬到屋外的壩上曬太陽。遠處的崇山峻嶺,和山腳下像玉帶一樣的清水江映入孫敬賢的眼簾,何許在這時候能激起孫敬賢開通他那殘存的記憶。

黔東南的清水江沿岸看不到平原,除了水,便是連綿起伏的群山;漢陽的鸚鵡洲看不見高山,除了平灘,便是一片煙波浩淼的長江水。鸚鵡洲與清水江風光各異。鸚鵡洲天水相連,洲上的建築排列有序。若是在夏季行船於長江中,宛如行雲中遇仙境瓊閣,而清水江的景色秀美迷人,江流灘潭相連,奇險清幽,兩岸山林翠色,村寨參差交錯,宛如從詩畫中而來,令人甚是遐想聯翩。

孫敬賢在鸚鵡洲居住了幾十年,一心經營竹木生意,無暇光顧鸚鵡洲的水連天際,地連水之美景,但不等於說他對鸚鵡洲就沒有感情了。在鸚鵡洲,孫敬賢的感情是建立在人與人之間的交往上的,人入情,情入景。可是如今他身處清水江苗鄉,再也無能力與周圍的人交際了,所以他隻能把自己的感情建立在清水江的山山水水。

這天,孫敬賢又被人抬到寨子的壩上曬太陽。他忽然思念起鸚鵡洲的同行們。他雖然中風癱瘓,麵目呆癡,說話含糊不清,但他的思維還是比較活躍的。他想起了鸚鵡洲的一些湖南幫的朋友,臉上泛起了一絲微笑;他想起昔日與詹耀湘鬥嘴時的情景,周身的熱血開始湧動;他想起好久沒有與大冶花幫的四位朋友見麵了,便埋怨他們為何不來看望他。此時此刻,孫敬賢的情緒就像清水江兩岸跌宕起伏的山嵐,忽高忽低,一會兒興奮,一會兒低落。他除了兩眼會流淚,哪怕在臉上顯示出稍稍細微地變化都很難,他隻能獨自感受,獨自在內心裏表現其喜怒哀樂。

那天,海龍卡把凶手胡宜迪的人頭拿到孫文昊的墳頭祭奠,孫敬賢也被抬到了現場。盡管當時他的情緒無比激動,但難以表達出來。他感到非常痛苦,從那以後他的情緒變得反複無常,便很快促使他的病情加重,致使他那隻能動的右手也失去知覺。

香卡苗寨從黎平府請來名醫為他診治,醫生搖搖頭說:“指望有所好轉不可能,能多活一兩年何許可以,但必須經常對全身幾個穴位按摩,每天有人陪他說話。於是他的妻子和女兒按醫生吩咐去做。但是盡管如此,還是未能阻止孫敬賢的病情每況愈下,最後連茶水都難入喉,並進入了彌留之際。忽然有一天孫敬賢睜了開眼,而且目光顯得炯炯有神,喉嚨裏還發出呼嚕聲,在場的人都知道,這是回光返照。妻子把耳朵貼近孫敬賢的嘴邊,基本聽懂他說的意思,無非是重複以前他對龍騰卡頭領說的那句話,“不必把我送回鸚鵡洲,何處黃土不埋人?死後就把我葬在我兒子身邊,我要與我兒同眠。”

同治十一年,壬申臘月十八這天,孫敬賢在睡夢中沒有醒來,他終於走完他的人生之路。但他是帶著悲憤和遺憾而去的。他的妻子、女兒和兒媳哭得死去活來。

聞卡苗寨按照苗家的喪葬習俗給孫敬賢舉行了隆重的葬禮。女婿海龍卡為嶽父梳頭、擦身、更衣,將嶽父的遺體擺放在堂屋正中,布置起靈堂。靈柩停放三天,殺牛祭奠。全寨子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前來參加吊唁;巫師為逝者做法事,其場麵盛況。送葬的那天,近百名蘆笙吹湊,為逝者開道送行。他們將孫敬賢的遺體與棺木抬到墓地,先將棺木放入墓穴中。海龍卡把一幅絲麻織成的墊布鋪在棺木中,四個生強力壯的苗族小夥子抬著“喪橋”(即擔架)按苗家入葬的習俗,將逝者的腳朝前,頭朝後,把遺體小心翼翼放入棺木內,接著放入苗寨人送的一些白銀與禮物,然後封蓋填土,所有送葬人麵朝墳塋跪拜。

海龍卡兌現了嶽父的遺言。嶽父的墳塋與內弟的墳塋相連。讓他們父子倆永遠長相廝守。

二 重修漢陽城

據說漢陽城裏又換了一個知府。新來的知府姓甚名誰,從何處而來,鸚鵡洲沒人知道。漢陽知府更換如同走馬燈,來來往往,人們司空見慣,所以他們也就懶得去打聽。

光緒六年,新來的漢陽知府放出話來,說是要重修漢陽城與歸元寺大雄寶殿和羅漢堂。此消息一經傳出,立即在鸚鵡洲引起了躁動。鸚鵡洲一些竹木商紛紛派人去漢陽城裏打探虛實,楊泗會的總包頭符徳雄也去了漢陽城,他是去打聽重修漢陽城看需不需要勞力。

這幾年,符徳雄管著楊泗會而讓他吃盡了苦頭。楊泗會上上下下三四千人,人人要活幹,個個要吃飯,即便是做到了一碗水端平,哪能個個滿足人心?楊泗會的腳班本來就來自不同地域,會內名義上分成湖北湖南兩大派。但兩派內也不是清水一碗,派中有派,山頭林立,打架,鬧摩擦經常發生。符徳雄如按水中葫蘆,按下去一個,又冒上來一個,攪得符徳雄簡直都快發瘋了,幾次撂挑子,但每次都被詹耀湘或是陳孝林給頂了回去。

詹耀湘說:“你是鸚鵡洲腳班中的元老,沒人可替代你!你不管,誰管?楊泗會要是無人管理,你看這些腳班不把鸚鵡洲翻個底朝天,那才怪了?”

符徳雄礙於麵子,隻好硬著頭皮把這個包頭繼續做下去。雖說他稍加改變管束方法,實際上就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若會內實在鬧得不可開交,各打五十大板,隻要不影響鸚鵡洲的安定大局便足矣。

符徳雄直接去找仍在漢陽府當差的董家富,想托他幫忙向官府裏疏通疏通,也好為楊泗會的弟兄們掙一點飯錢。

董家富說:“重修漢陽城肯定需要勞力,至於什麼時候開工,還說不準,不過隻要一有消息,我定會幫你上下打點。”

“那我就替鸚鵡洲的腳班兄弟謝了!”符徳雄說道。

董家富說:“兄弟間言謝見外了,這幾年鸚鵡洲的會首老爺沒少給我資助,我感激還來不及,你放心,一有音信我立馬告訴你。”

董家富說這話並非是在講客套。漢陽知府換屆頻繁,他之所以能在曆任漢陽知府手下當差,也確實多虧了鸚鵡洲的一些竹木商,譬如說像詹耀湘與劉長林一些在生意場上有影響的商人,經常在漢陽城裏放話,說董家富是他們與漢陽府溝通之橋梁,攆走誰都可以,就是不能攆走他。

董家富年輕時在鸚鵡洲名聲不好已是路人皆知。後來能改過,能在日後的當差生涯中做到“隻種花,不栽刺”,而贏得鸚鵡洲人對他的好評,主要還是源於他以後的經曆。尤其是那次能從太平軍手裏死裏逃生,使他懂得了做人的道理,不然當時馬文忠也不可能放過他,還塞給他的銀子。還有後來陳孝林見他生活窘迫,幫他上下打點,在府衙為他謀差事,等等這一切,都是促使董家富改變不良惡習,重新做人的因素。

新上任的漢陽知府向朝廷呈奏的奏章終於被獲準,朝廷同意漢陽府從今年向朝廷上繳的稅收中抽出三百萬兩銀子,可作為修繕漢陽城的經費支出。漢陽知府一高興,便把漢陽知縣以及手下的主要官員請到府上設宴以示慶賀。高興之餘,漢陽知府將重修漢陽城的重任要交給漢陽知縣全權負責。知縣以能力不足為由,而推辭。眾人經過一番勸說,漢陽知縣最終還是答應下來了。

知縣說:“重修城池需幾千勞力,時值栽種時節,民夫恐難征,若強征,則誤春播。”

知府一笑說:“重修漢陽城既交知縣大人負責,餘不再過問, 一切由知縣大人定奪!”

知縣感到很為難,一時不知說什麼是好。有下屬官員不知趣,建言重修漢陽城暫緩,待冬季可征得民工後再開工,當場遭到知府的訓斥。

“胡說八道!此事能等嗎?本府巴不得明日就動工。”

知縣也是這個意思,不想有人搶先說出,替他作了擋箭牌,他在心裏暗暗慶幸。否則挨訓的便是他。然而正當大家陷於無計可施之際,知府下人通報說董公差求見。知府一聽,怒斥道:“去,去,瞎了你狗眼!難道沒見我等正商量大事嗎? 回絕,要他滾蛋!”

下人正要離去,被知縣叫住。知縣對知府說:“大人上任不久,有些事不知,此姓董的背景深奧,上至巡撫,下至漢陽一些大商賈,都與他有聯係,餘認為還是召見為好!”

知府思索了一下,便吩咐下人將董家富招進來。不一會兒,董家富進入府內,先是一怔,然後將手中的禮品放在一旁的椅子上,逐一向知府與知縣以及在座的官員請安。

知府顯得很不耐煩:“何事求見?快快道來,不然立馬走人!”

董家富說:“稟大人,卑職有一事相求,想替鸚鵡洲的楊泗會求個人情,望能征召其會內三千多腳班擔當重修漢陽城之勞工,,懇請大人準許?”

知府衝著知縣一笑,掉頭對董家富說:“既是這事,哪有不準的?”又回頭對知縣說:“勞力既然有了著落,那餘大人就給他一個準信吧。”

知縣對點頭,對董家富說:“征召勞力之事就交與你負責,三日辰時務必將三千勞力帶與漢陽城內,舉行簡短開工奠基,便馬上開工,不得有誤,否則嚴懲不貸!”

“多謝大人!卑職一定照辦!”

董家富離開府衙後,便立即去鸚鵡洲將此事告訴了符徳雄。符徳雄馬上把三千餘名腳班召集到兩湖會館大殿門前的場地上訓話。他說:“此次是幫官府做事,不比在鸚鵡洲,不得由著性子來,更不能打架鬧事,否則被抓進大牢自認倒黴。雖說每日餉銀沒有鸚鵡洲搬運木頭掙得多,但有活幹的日子長,據說至少要做七八個月,再說總比在家閑著無事做要好,如大家願意去,三天後的辰時在此集合,由知府的董差事領你們去漢陽城。”

光緒六年庚辰三月初三,董家富一大早就領著鸚鵡洲的三千多名腳班進了漢陽城。在城內一片空曠地,幡旗獵獵,腳班們整齊列隊。當漢陽知縣一宣布重修漢陽城開工奠基儀式開始,五千名腳班高呼口號,“大清江山萬萬代!共圖漢陽永興旺......”

呼完口號,知府作一番鼓動人心的演講。完畢,在場的衙役將一塊刻有“重修漢陽城”的石碑埋入地下,象征著重修漢陽城的工程開始。當知縣宣布正式開工後,董家富便吩咐其它衙役,陸續領著場內的腳班,把他們分散到漢陽城內四處,清理其磚塊瓦礫及渣土,而董家富自己卻領著一百多名棑工返回鸚鵡洲,將鸚鵡洲所有碼頭上的零星散棑收集紮攏,順著江水,一塊一塊地放到下遊漢陽城的東門,然後拆散,起運上岸,運進漢陽城。

漢陽知縣前兩天就將兩湖商會的頭頭腦腦召集到縣衙,要他們為重修漢陽城籌措木料。無奈正是春季,鸚鵡洲湖南人碼頭上的木棑都賣得差不多了,隻剩下零散的幾張小棑,即便是加上三家湖北人碼頭上的木棑也不夠數。詹耀湘要彭管事立馬去洞庭湖走一趟,,爭取十天內收購一張五千兩碼的大棑,放回鸚鵡洲。

歸元寺的住持睿覺禪師為了省下力資費,把寺院裏的青壯年僧人都派到鸚鵡洲去運木頭,不料他們卻遭到了在碼頭上作業的腳班們的阻攔。腳班們說和尚搶了他們的飯碗。有些僧人不加理會,扛起木頭就走,被腳班們掄起抓鉤將木頭勾住,要不是閃得及時,準會傷著人。雙方對峙,腳班們占著人多勢眾,再加上手裏都拿著家夥,一齊往前衝。僧侶們見來勢凶猛,掉頭就跑。腳班們一直將僧侶們攆到寺院大門前。這時,隻見一個身材魁梧,年齡約莫三十歲的僧人從寺院內走出來,堵住大門。一看便是個習武的僧人。

武僧勸腳班們不要為難寺院,他說“出家人四大皆空,寺院裏的事都是自己幹,哪存在與你們搶飯碗,爭銀子?還是請各位施主見諒,行個方便。”

腳班們根本就不賣帳,你一言,我一語地回敬。都是些無理的霸道話。其中一人示意大夥安靜,並對武僧說:“你要我們行方便也可以,現拿五百兩銀子給我們,不然去一個打一個,去一雙打一對,去多少就打多少,不信,那就讓你等有去無回!”

有幾個一向愛鬧事的起哄:“跟他囉嗦個屁!幹脆衝了進去,把寺院裏值錢的東西拿到當鋪換幾個酒錢。”說著便往大門前擁擠。

武僧實在忍無可忍,迅速從腰間解下束腰帶,順勢甩出收回,如此幾個來回,便把幾個腳班手裏的抓鉤和棑鉤抖落在地。所有腳班頓時驚呆了,見勢不妙,轉身就跑。剛才躲進院內的一些僧人出門一陣吆喝。

“喊什麼喊?”武僧嗬斥道,“把工具撿起來與我去碼頭!”

眾僧人隨武僧來到碼頭。武僧往碼頭上一站,像一尊鐵塔。腳班們不敢靠近,站在遠去觀望。這時,隻見符德雄和一個身材長得魁梧青年從碼頭路過。一些腳班們紛紛上前向他們講述剛才所發生的事。

青年一笑,“平時你們也隻敢在家門口抖狠,遇到比自己強悍的,都當了縮頭烏龜。你們等著,我替你們出氣。”

青年向武僧走了過去。符德雄連忙阻止,但沒拉住。

青年走到武僧麵前說:“武以武屈人,懼而不服,武以武德屈人,使心服而體味武之真諦!我與你過三招,三招內我輸了,你們隻管搬木頭,如果你輸了,立馬走人,怎麼樣,敢接招嗎?”

武僧行向青年人佛禮,“對不起,貧僧一向與世無爭,今日帶領弟子隻為搬運木頭,請施主行方便!”

“這裏不存在行不行方便,既然師父不願意過招,那就請回吧,我們替你們搬運不就結了。”

“搬運木頭本是貧僧寺院之事,在此就不必煩勞施主了,”

青年人說:“我們碼頭上有個規矩,凡堆放在碼頭上的木頭必須由碼頭腳班搬運,因為他們要賺錢養家糊口,所以請師父不要壞了規矩。”

“聽施主的口氣,是要貧僧出勞力費了,施主這不是明擺著為難貧僧嗎?出家人空空淨身,哪有銀子付給你們?”

“沒有銀子不要緊,我還是那句話,隻要師父與我過三招,贏了,就不用付銀子了。”

“施主真會說笑,貧僧是個出家人,與世無爭,隻會打坐念經,哪有那本事與施主過招?請施主見諒!”

“師父未免也太健忘了,沒本事,剛才在寺院門前能把腳班手中的抓鉤和棑鉤抖落在地?哦,師父是怕輸,木頭運不回去,不好向寺院住持交待,既然是這樣,那我讓一步,過招不管輸贏,我幫你們出勞力費,您看如何?”

“阿彌陀佛,施主如此爭強好鬥實在令貧僧不安,既是欲火中燒,貧僧建議施主另找一處發泄吧,貧僧我是絕不與施主爭鬥的!”

青年頓時臉陰沉,一聲冷笑,“佛門弟子竟也出口傷人!今天不分高低,我還不依了!”

青年說著把辮子往嘴裏一含,突然撲上去,以側身騎馬檔出右拳擊打對方。對方馬上側身避讓,伸手就去握住青年的右拳,沒想到青年還未將右拳打出去就迅速收回,一下將對方的左臂夾在腋下,如此同時迅速左轉,又將對方的右臂夾於右腋下,緊接著雙臂合攏,將對方左右臂鎖緊,雙掌把對方的後頸死死按住。

青年對武僧說:“如果我們是仇家或死敵,下一招便是馬上治你於死地,不過我們是在切磋武功,就此點到為止。”青年說著鬆開手。

武僧合掌行佛禮,“阿彌陀佛,善哉!善哉!多謝施主手下留情。”

不過從武僧的臉上看不出有絲毫不悅,反倒比比武之前顯得輕鬆了。他對搬運木頭的僧侶們說:“貧僧輸了,按事先約定,我們該回寺院了。”

腳班們在僧侶背後一個勁地起哄。青年瞪了他們一眼吼道,“噓什麼噓?都占到錢窟眼裏去了!去,去,去,該幹什麼,去幹什麼。”

腳班們離去,符德雄對青年人說:“我攔你都攔不住!你怎麼能與歸元寺的和尚打鬥呢?難道你不知睿覺住持是你大師哥的朋友?這事要是讓你大師哥知道了,看他怎麼訓斥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