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鸚鵡洲不是入土為安之地(1)(2)節
同治十年,辛未農曆八月初五這天,詹耀湘又把鸚鵡洲的湖南各幫的會首老爺召集到兩湖會館開會,甚至連一些管事先生和領班也召集而來。今天他們所討論的議題是在鸚鵡洲沿江鞏一條長十五裏的大堤,不用說,建堤防的資金又是由兩湖商會所屬的各幫會分攤。
詹耀湘說:“建堤防是利民之善舉,對爾我等都受益,不僅可防洪水,還可以連通府屬官道,實際上為鸚鵡洲開辟了一條木材運輸之旱路。”他掃視了在坐的一眼,接著說,“我估算了一下,大約所需銀子三十萬兩,大家議一議,看怎麼個分攤法。”
詹耀湘話剛落音,首先就遭到了寶慶上河幫新任幫主地反對。他說:“三十萬兩不是個小數目,分攤到各幫至少在兩三萬以上,等於我們一年的收入,如此攤派還讓不讓人活啊?”
詹寶慶上河幫新上任的幫主以前是譚鼎元手下的管事,年輕時在寶慶比武大會上與譚鼎元相識,後來譚鼎元做木材生意聘請他做管事。此人比譚鼎元有文化,有心計。譚鼎元動動嘴,幫裏的大小事都由他打理,還算過得去。不過此人在譚鼎元活著的時候就有心想取代譚鼎元,但懾於譚鼎元在幫裏的威望隻是不敢為之。後來譚鼎元在黔東苗區營救他的表哥胡宜迪而丟了性命,他便順理成章地繼任了上河幫幫主之位。他雖然當著全幫人發誓要替前任幫主報仇,那也隻是做做樣子,因為幫裏大部分人都是譚鼎元從安華老家帶出來親戚和鄉鄰。
寶慶上河幫新任幫主的話無疑是導火索,使會場頓時一下像炸了鍋似的,一時間怨聲四起。
“是啊,修堤本是全鸚鵡洲人的事,應該由全鸚鵡洲人出銀子,為什麼非得我們出?難道我們湖南人是後娘養的?”
“官府在鸚鵡洲設厘金局二十餘年,征收厘金無從計算,鸚鵡洲建防水堤本應是官府的事,為什麼要我們拿錢?這銀子我們不能出!”
“是的,官府有錢建腰路堤,為何不給鸚鵡洲建堤?我建議聯名上書,請求漢陽知府從鸚鵡洲征收的稅金中撥款建堤防。”
“你想得美!這幾年漢陽知府走馬上任少說十多個,哪個不是扁肚子來,鼓肚子去,要他們拿錢修堤,這是在挖他們的祖墳,他們不打你的板子,就已夠開恩了!”
“反正就一句話,要銀子沒有,要命有一條!”
......
耀湘一時不知聽誰的是好,於是幹脆隻管喝他的茶。
詹耀湘總想把自己當成是鸚鵡洲的衛道士,凡是涉及到鸚鵡洲之大事他都要過問。以往他的同鄉聽他的覺得他確是個能人,又比大家年長。可是日子一長,同鄉們發現他總是以壓製他人而獨斷專行,便漸漸地對他產生了怨氣,以後也就不那麼對他的了,有時甚至於還公開向他挑戰,“您老不就是比我們多喝幾年的墨水麼?仗著自己是鸚鵡洲的元老倚老賣老,我們不再聽您的,看您有多大能耐?”
不過詹耀湘終歸是詹耀湘,他不僅老謀深算,而且仍不缺乏有駕馭同鄉或是同行之上的能力。就拿今天開會建鸚鵡洲大堤一事來說吧,其實他在這之前早有謀略,他打算動用兩湖商會積攢多年的銀子。雖說他對今天開會討論的結果早有預料,但他還是抱一線希望,能讓大夥放多少血是多少血,總比動用兩湖商會全部銀子要好。前幾天他要彭管事查了一下商會的賬簿,不多不少,正好三十萬兩,這些銀子來源於鸚鵡洲各湖南幫向商會繳納的會費,主要用於每年商會搞一些慶典、祭典之類的活動,而作為開銷。他要彭管事擬了一份繳費名單,開會之前把名單往荷包裏一揣,便去了會場。當然,要動用這筆銀子還得征得大家同意,畢竟這些銀子是大夥的,他不能隨心所欲。他認為把這筆銀子用來建堤防,是為鸚鵡洲人與子孫後代造福,比搞一些花裏胡哨的慶典要實在,所以他胸有成竹,猜到大夥也不會反對動用這筆銀子。
詹耀湘等大家把牢騷發得差不多了,便放下茶杯說:“不就是兩三萬銀子嗎?還沒有要你們出手就已是牢騷滿腹。你們所發的牢騷我聽清楚了,大致有三種,一是要鸚鵡洲所有人出資;二是聯名上書請求官府建堤防;三是打死也不出銀子。我現在說說我的意見,其實據我看在坐的已經代表了鸚鵡洲的全部人意見,我們湖南人在鸚鵡洲的占七八成,而且各幫都有碼頭,反觀的湖北人,除了三家有碼頭,其它的都是開木行的,說是開木行,其實都是做過手生意,說得不好聽就是牽猴子。”
眾人都笑了。
詹耀湘接著說:“你們要他們出資建堤防,說得過去嗎?所以建堤防還得靠我們湖南人。至於你們說要官府出資,我前天就去拜見了知府大人,你聽他是怎麼說的,他說厘金局征收的銀子都上繳朝廷,要我們過三五年,等厘金局收足了銀子再給鸚鵡洲建堤防,這不是空許願嗎?誰知三五年後又是誰來做這個知府?”
詹耀湘歎息道,“還讓我白白地搭進去一幅鄭板橋的真跡。”
詹耀湘喝了一口茶繼續說,“這幾天我一直在猶豫,要不要大家出錢建堤,但我仔細地一想,鸚鵡洲每年遭水淹,何止損失的是兩三萬兩?所以我覺得長痛不如短痛,我們現在拿出銀子,日後受益,不就等於將支出的銀子一點一點地收回來了嗎?”
“說得在理!我長沙幫帶個頭,出兩萬!”
劉長林第一個表示願意捐款。在場的人把目光投向劉長林。
劉長林前些年在商會裏提出的建立瀟湘至鸚鵡洲集采伐、運輸、銷售為一體的木材經營模式,雖然未得到大夥的響應,但他本人卻一直與詹耀湘在合作。如今要他捐兩萬銀子,對他來說也並不是難事。當然,劉長林也是詹耀湘的堅定支持者。在鸚鵡洲,劉長林最敬重的隻有兩個人,一個是唐正才,另一個是詹耀湘,前者是引導他進入竹木行業的人,後者是使他在鸚鵡洲站穩腳跟的人。可以說他對這兩個人言聽計從。劉長林雖說是個粗魯人,但粗中有細,即便是這兩個人舉止言行出了差錯,在公開場合他也會想方設法維護他們的威信。
陳孝林也說:“我們辰幫也出兩萬吧。”
在劉長林與陳孝林地帶頭下,其它幫會的會首開始有所動搖。雖說有些幫會捐款不多,但總比一毛不拔要好。
符德雄說:“我們楊泗會不能跟你們竹木商比,都是賣苦力的,楊泗會攢幾個錢也不容易,大約有兩千兩吧,我們也捐了。”
詹耀湘說:“你們就不用捐了,到時候你們隻出人出力,不過沒有工錢,但可管三餐飯。”
寶慶下河幫不願捐款,新任幫主比死去的胡宜迪更摳門。他們理由是我們的碼頭在漢口,鸚鵡洲建堤防與我們無關。
寶慶上河幫也不肯出錢,因為新任幫主已將醜話說在了前頭,收回那豈不沒麵子?以往兩湖商會開會都是譚鼎元參加,今天輪到他了,他認為自己也該在兩湖商會露露臉了。此時他還補充說:“我們上河幫防水早已走在諸位的前麵,我們住的房子都是吊腳樓,淹水走棑路,退水走旱路,所以我們用不著出這筆冤枉錢。”
詹耀湘說:“既是這樣,那麼上沿的堤就建到洲頭為止,轉個彎,再建一條橫堤連接到攔江堤。”
“隨便,此事既與我無關了,你們想建到哪裏就建到哪裏!”
新任幫主起身離去。顯然,按這樣的路線建堤,明擺著把他們上河幫甩在了堤外,他當然不高興。其實話又說回來,新任幫主不是不想出錢,而是沒錢可出。這兩年來前任幫主譚鼎元為他的表哥胡宜迪失蹤案上下打點,不僅用光了幫裏的積蓄,而且還耽誤了生意,現在上河幫的賬上已是空空如也。但這個新上任的幫主是個很要麵子的人,不願講實情,而是找理由橫加阻攔,最後實在阻攔不住,幹脆來個拒絕捐款,一走了之。
詹耀湘望著上河幫新任幫主走出會館大殿,收回目光對大夥說:“我這裏抄了一份五年來各幫向商會繳納的會費,我要彭管事查了一下,有三十萬兩,但是從頭到尾也未查到上賬有上河幫向商會繳納會銀的記載。我本當想借建堤防之際要上河幫捐銀子,不想遭此拒絕,我要一碗水端平,所以才不得不已出此下策。”
詹耀湘要彭管事把剛才記載捐款的名單撕了,然後又對大夥說:“建堤捐款就不麻煩諸位了,反正商會裏已積攢了三十萬,正好用於鸚鵡洲建堤防,不知諸位意下如何?”
劉長林帶頭表示讚成,“此錢用在刀刃上,我們哪有不願的!”
在場的人都巴不得,一致表示讚成。詹耀湘又說:“這些銀子本來是用於每年祭祀或慶典,但這樣一來恐怕要委屈楊泗將軍和我們的祖宗了,不過我想他們也不會怪罪於我們的,畢竟做的是造福於民眾之事。當然,我們也不能太冷落了他們,明年我們還是要搞祭祀,隻是規模小而已,祭祀的費用就由我詹某一人出。”
詹耀湘的話剛一落音,大殿的叫好聲響起,掌聲雷動。
會後,詹耀湘把常德幫的何星亮叫到一邊說:“剛才也對不住你何兄!因為你們常德幫地處上河幫上沿,把你們也甩在了堤外。”
何星亮說:“詹兄多慮了,我們常德幫連接老關地段,地勢比鸚鵡洲高,每年漲水安然無恙,你就不用操心了。”
詹耀湘向何星亮行禮表示感謝。
農曆十月初十,修建鸚鵡洲堤防的奠基儀式在這天舉行。一大早,兩湖會館門前就聚集了不少前來看熱鬧的人。陣陣震耳欲聾的鑼鼓聲,把施工現場的氣氛引致高潮。兩湖商會下屬各幫的頭佬聚集。他們在楊泗將軍神像前舉行了祭拜儀式後,各自拿一把鍬,象征性地鏟一把土,便正是宣布修建堤防破土動工。
陳孝林和彭管事負責土方采購及運輸。由於鸚鵡洲是泥沙淤積而形成的,其土質根本就不適合築堤,於是他們在距鸚鵡洲上遊三十裏地的小軍山買下一座小山坡,請來龜山軍營爆破手,將山坡炸成鬆軟土,然後雇請當地的農民裝船,運到鸚鵡洲。
楊泗會的四千勞力負責建堤。符德雄把他們分成三撥,一撥負責把船上的土挑到岸上,另一撥負責平整,第三撥挑選一些強壯的勞力,專門負責夯實。由於開始運土的船不多,出現窩工現象,陳孝林便馬上雇請鵡洲周邊的船家,加大運輸量,從而使施工進度得到明顯提高。
鸚鵡洲的腳班和棑工都是窮苦農民出生,他們來鸚鵡洲的目的就是覺得鸚鵡洲好賺錢,可是盡管這次建防水堤沒有工錢,但他們都知道這是在幹一件利民利己的好事,因此他們沒有絲毫怨言,始終保持衝天幹勁。秀姑見了心疼,立馬把慈善堂裏的一些婦女組織起來,向鸚鵡洲一些有錢的大戶和商鋪討捐銀。幾天下來,她們總算籌集到銀子一萬兩,當秀姑把這些銀子交到詹耀湘手中時,詹耀湘熱淚盈眶。
詹耀湘說:“你要我說什麼好呢?我正為此事發愁,而你們慈善堂雪中送炭,解燃眉之急,我在這裏代表鸚鵡洲的腳班和棑工向你們慈善堂致謝了!”
秀姑說:“您詹叔也不用謝了,這些銀子是鸚鵡洲有錢人家和一些商鋪老板捐的,建堤防本是全鸚鵡洲的人受益,鸚鵡洲人哪有不幫扶的道理?我們慈善堂的人隻是跑跑腿,再說這些銀子與你們商會拿出的銀子相比微不足道,言謝就難為情了。”
詹耀湘把募捐的一萬多兩銀子交給彭管事,要他按挑堤的人頭把銀子分發下去,可是腳班們和棑工們都不好意思要。詹耀湘說:“我知道諸位弟兄們的心事,可是你們中大多數都是有家有口的,他們等著錢吃飯啦,你們不要,我們於心不忍,我沒有別的所求,隻指望為你們解除後顧之憂,使你們安心修堤,好搶在明年五月間漲水之前把鸚鵡洲大堤建好。”
符德雄大聲說:“弟兄們,既然詹爺發話了,我們還何有顧慮?平時我們加油幹就是了,我帶個頭,走,都跟我去領錢!”
符德雄把錢拿在手裏對詹耀湘說:“詹叔,您老放心,我們向您和全鸚鵡洲人保證,就是不吃飯不睡覺,我們也一定要搶在明年漲水前把大堤建好!”
“那我就代表鸚鵡洲人謝了。”詹耀湘轉身向所有前來領錢的人拱手行禮。“多謝!多謝!......”
人們頓時歡呼一片,發完錢,腳班們和棑工們隨即各就各位,個個幹勁衝天,工地上呈現一派繁忙景象。
四千餘腳班和棑工就這樣整整幹了半年,一條長十餘裏的大堤終於在鸚鵡洲建成,此堤的名字早已約定成俗,大家都叫它鸚鵡堤。鸚鵡堤上段始於鸚鵡洲洲頭,轉彎去五裏與攔江堤相聯,這一段人們叫鸚鵡洲橫堤。鸚鵡堤下段與腰路堤相接。此堤是堤是街,也是一條通往漢陽城的唯一的街道。在未建鸚鵡堤之前,這條街道隻是略高於路麵的土路,與漢陽城裏青石鋪就的街道相比,鸚鵡洲人習慣稱它為土街。在建鸚鵡堤時,街道兩旁的一些商鋪和店鋪也趁此大興土木,將房基抬高,與堤麵平行。有錢的老板買回青磚黑瓦,幹脆把店鋪推倒重建。以後,隨著鸚鵡堤的建成,鋪上青石路麵,兩旁的商鋪和店鋪也煥然一新。
鸚鵡堤竣工這天,鸚鵡洲舉行了慶典,由劉長林和何星亮主持,並且還請來漢陽知縣與社會名流,場麵甚是熱鬧。漢陽知縣帶了漢陽知府的題聯。
“鸚鵡洲 洲上舟 水推舟流 洲不流
鸚鵡堤 堤內地 人居地低 堤不低”
漢陽知府的題聯力壓群芳,使其他人的題聯暗淡失色。
詹耀湘沒有參加慶典,獨自一人沿著十裏長堤走了一趟。他認為自己對鸚鵡洲的一草一木都很熟悉,因為他把他的大半生都留在了鸚鵡洲,而老家的印象隨著時間的長河流淌,漸漸地在他的記憶中變得越來越模糊,他掐指一算,有七年沒回桃江老家了。
詹耀湘感觸頗多,思緒隨景而發。他想起從老家桃江移居漢陽鸚鵡洲四十餘年,經曆不少風風雨雨,除了與木材打交道,別無建樹,與昔日的同窗好友做官的相比,那簡直不能相提並論。但詹耀湘並不感到黯淡失色,他認為人的一生不管是叱吒風雲,還是平淡無奇,隻要是堂堂正正的做人,比什麼都值得稱道。所謂人生平淡,其實在詹耀湘眼裏看來就是幹幹淨淨做人,規規矩矩幹事業,無論人生如何轟轟烈烈,創造了何等的輝煌,最終還是要歸於平淡。其實世間的萬物都是在平淡中的平和周而複始,而一個人能真正的渡過平淡一身應該是件很幸福的事。因此,詹耀湘認為他的一生已經得到了滿足,最起碼做到了上對得起祖宗,下對得起家人。據說曹聖源把生意完全交給他兒子打點,他認為自己也該到急流勇退的時候。
此時,眼前流逝的江水與迫在岸邊的一張張木排,又勾起詹耀湘的對青年時的回憶。他記得第一次從洞庭湖把木排放到鸚鵡洲,由於人地兩疏,他不知如何出手,是孫敬賢幫他聯係到買主,才使他在鸚鵡洲賺得了第一桶金。以後在孫敬賢與唐正才的幫助下,使他終於在鸚鵡洲站穩了腳跟。可是如今他的這兩位同行好友一個命歸於西,另一個因兒子遇害而一病不起,殘延人生。詹耀湘想到這裏心情變得沉痛了。他不由地對著長天在心裏哀號:“蒼天無眼啊!處事不公,好人何以命該如此?”
詹耀湘很想去黔東南清水江看望孫敬賢。他打算等把生意上的事交給兒子詹連山打點,然後再選個日子隨放棑的人一道去一趟清水江苗區。不料他正要向兒子交接時,他卻病倒了,整天咳嗽,因而去清水江苗區看望孫敬賢的念頭也就此打消。
孫敬賢自從去了黔東南苗區,再也沒有回鸚鵡洲了。他的孫子孫中毅要讀書,隨陳兒媳回到了鸚鵡洲,幾年過去,以長成大小夥,在晴川書院繼續讀書。他的孫興祥木行暫時由他的管事周季林打點。周季林與孫敬賢情同手足,兩人從小一起長大,後來孫敬賢做了臨江縣令,周季林也就當了他的師爺。後來孫敬賢辭官到鸚鵡洲做竹木生意,周季林又隨他來到鸚鵡洲做了他的管事先生。要論他倆的關係,與其說是親家,倒不如說勝似親兄弟。孫家後來能成為竹木巨商,這裏麵無不傾注了周季林的心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