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齊衡不想拖延。他要師爺馬上作準備。把斷案之日定就在本月初三。
斷案的這天,天氣晴好,豔陽高照。兩個幫會的人早已聚集在碼頭上。漢陽知府劉齊衡一下轎,便坐於案桌前。案桌前方不遠處早已架好一個鐵匠爐,上麵放著兩雙燒得通紅通紅的鐵靴。知府向站在兩邊的原被告掃視了一眼,將驚堂木一拍,便宣布判案開始。站在一旁的師爺宣讀判案規則。
“本知府奉巡撫大人之命,受理碼頭之爭奪案。本案經知府提刑查證,雙方陳述皆為成立。為此,本府不失公準,不袒任意一方,將擇其公平斷案之法則,秉公斷案。原被告方各出一人,穿爐中之鐵鞋而前行,步履多者,勝訴,則擁有碼頭之使用權。此案一經判決,立即生效,原被告方應以絕對服從,不得反悔,不得哄鬧,不得抗之,違者,本府將按大清刑律嚴加懲處......”
師爺還未宣讀完判案規則,原被告雙方為之嘩然,紛紛指責如此斷案殘忍,拿性命當兒戲。知府劉齊衡猛拍驚木堂,但無濟於事,便掏槍,朝天放了一槍。總算鎮住眾怒。
這時,寶慶人中有一位放棑佬自告奮勇而出。此人是譚鼎元從新化老家帶出來的,跟隨譚鼎元多年,譚鼎元早已視其為兄弟。
譚鼎元一把扯住此人,低聲說:“與你何幹?立馬滾回去!”
豈料此人單腿下跪,抱拳向譚鼎元行禮說:“此關係我寶慶幫之聲譽及利益,此刻不挺身,還待何時?大哥在上,受小弟一拜,家中老母及妻兒就托付給您了。”說罷,便起身向鐵爐走去,往凳子上一坐,脫去雙鞋。
兩個公差用鐵鉗夾出燒紅的鐵鞋放在他麵前,他迅速將雙腳往鐵鞋中一伸,頓時雙腳“吱吱”作響,白煙騰起,空氣中彌漫了焦糊味。他起身朝前邁步,走到第五步時便哄然倒地。
譚鼎元迅速從公差手裏搶過鐵鉗,無奈鐵靴與肉粘在一起,拔不下來。譚鼎元又從公差腰間抽刀猛將雙腳砍斷。其他人脫下布衫蜂擁而上,將血肉模糊的雙腿包緊紮死。血還是將布衫染紅。
胡宜迪摸了摸傷者的脈搏,對譚鼎元說:“他已經走了!”
譚鼎元一把抓住胡宜迪的衣領,本想揍他一頓,但他馬上意思到這是表哥,立馬將手鬆開。接著他轉身對安徽幫的人吼道,“你們過來呀!都他媽的怕了吧,怕死立馬滾蛋!”
安徽幫的幫主看了看左右,見沒有出頭,隻好自己向爐子走去。陳孝林從人群中衝出將他攔住,“大哥!何苦呢?性命比碼頭更貴重,碼頭丟了,可以拿錢去買,性命丟了什麼都沒有了。”
大冶花幫的四位幫主也將安徽幫主圍住。劉姓幫主勸道:“對方已走出五步。即便你穿上也未見得能超越,何必白白送死?”
“人活一口氣,樹活一張皮,我不能背罵名,即便去死,我也在所不辭!對不起,請諸位給讓個道!”
陳孝林見安徽幫主執意要去,示意花幫的四位幫主將他架走。
這時,譚鼎元像發怒的獅子,衝到陳孝林麵前,指著他的鼻子大罵,“你他娘的就是禽獸!安徽人與你素不相識,你慫恿他們告狀,他們是你的爹還是你的娘啊?你現在該滿意了吧!”
陳孝林表情冷峻,轉而離去。譚鼎元卻對滔滔江水嚎啕大哭。
安徽人都走了。寶慶幫的人雖然得到碼頭,但沒有像先前那樣大擺酒宴慶賀,而是為死去的兄弟舉辦了隆重的葬禮,他們將死者葬在碼頭,立碑,以示“碼頭用生命換來,倍加珍惜!”
漢陽知府血腥判案在漢口、漢陽、武昌傳遍,人們紛紛指責漢陽知府慘無人性,昏官一個。曾國荃得知此事大發雷霆,第二天,就把漢陽知府撤職查辦,聽候發落。
曾國荃認為現在該是整倒官文的時候了,於是他擬了一份奏章上報朝廷,以官文在任期間剿滅撚軍“隻驅不滅,致蔓延益熾”與“惟馭下不嚴,用財不節”被百姓議論“妾大、門丁大、廚師大”對官文進行彈劾。
不久,朝廷下了一道旨令,摘去官文湖廣總督之職,召回京城聽用,並將漢陽知府發配於新疆。
胡宜迪與安徽人爭奪碼頭之事在湖南人中很快得到了效仿,一些從是湘軍中被宿裁下來的下屬官兵認為自己剿滅長毛有功,不到三個月,就把漢口、漢陽大部分的沿江灘地占為己有。
湖北人對此很不滿,紛紛聯名上訴。新上任的漢陽知府為了安定民心,決定嚴加整肅,便在漢陽和漢口沿江各碼頭張貼告示。
漢陽知府正堂從四品銜告知所轄民眾
近月有偏激者拉幫結派.據漢陽府所轄江灘之地辟碼頭為己有.此無序之舉激民眾之聲討然.為保安泰.特示整肅之.凡據漢陽府所轄江灘而既無知府簽發地契又無確定界碑者.視其強佔.限三日內退出.三日後漢陽府將派員實地勘察.凡經查實無契約與界碑者搗毀其住房與設施.罰銀百兩.凡抗拒者送其勞役半年 右仰通知
同治五年正月二十八漢陽府實貼
告示一經貼出,立即在湘軍退役官兵中引起恐慌。他們找到胡宜迪,求他去找巡撫大人,請求通融通融。由於原漢陽知府荒唐判案餘波還未散盡,胡宜迪不想在此期間再惹是非,便他當場回絕。不過他向他們推舉了一個人,鸚鵡洲益陽幫的詹耀湘。
胡宜迪說:“詹耀湘曾經與曾公總督大人同學於嶽麓書院,是同窗好友,托他去找曾公總督大人比找他的胞弟巡撫大人更頂事。正好這幾日總督大人來湖北處理事務,你等趕快抓緊,不然錯過這個村,就沒那個店了。”
於是,這幫湘軍從他們退役的軍人中挑選出兩個能說會道的去拜見詹耀湘。詹耀湘壓根就瞧不起這些丘八,認為他們還不如碼頭上的腳夫和棑工,幹脆來個閉門不見。胡宜迪隻好領著他們去找表弟譚鼎元,並要譚鼎元去說服詹耀湘。
譚鼎元說“看在大家都是同鄉的份上,我就幫你們,至於效果如何,我不敢保證。”
譚鼎元是個急性子,他來到益陽人碼頭與詹耀湘見麵後便直截了當地說明他的來意。詹耀湘也不隱晦,也直截了當地回絕。
譚鼎元說:“他們家中有妻兒老小,怎能坐視不管?念在同鄉的份上幫幫他們吧!”
詹耀湘說“我雖與曾公學友,可嶽麓書院一別,再無往來,他如今身居高官,我唐突拜見,必拒門外,你要我顏麵何處放?”
譚鼎元說:“哪能呢,我聽我表哥說曾大人常在士兵們麵前提起您大哥,誇獎大哥勤奮好學,為人重義,要將士們以大哥為榜樣,既是經常念叨,又何拒大哥於門外呢?”
詹耀湘說:“就算曾公大人肯見我,但這些裁宿下來的兵痞子強占灘地,惹怒民眾,我就是磨破嘴皮子,曾公大人也未必肯出麵替他們打圓場,所以去了還是等於白去!”
譚鼎元說:“漢陽知府出的告示雖然是針對湘軍退伍官兵,但實際上也是針對我們湖南人,大哥雖有原漢陽董知府簽發的地契,但那姓董的貪贓枉法,路人皆知,他簽發的地契早已作廢,實際上我們的碼頭都是黑戶,都屬於被官府收回之列。”
詹耀湘經譚鼎元提醒,沉默。開始也為他的碼頭難保而擔憂。
譚鼎元見詹耀湘不語,便進一步勸說:“我聽那些裁宿的官兵講,曾大人一向愛兵如子,他老人家決不會看著隨他征戰多年的部下露宿街頭,受凍挨餓,而坐視不管!若是不聞不問,豈不冷了人心?日後又有誰再願意去幫他平息叛亂呢?我想他老人家心裏早有良策,大哥此時走一趟定有機宜麵授。”
詹耀湘一想,覺得也是這個道理,他說:“若此事真像你說的,不妨走一趟也未嚐不可,更何況此事也牽涉到自身利益,反正我是個生意人,受人白眼司空見慣,但我不敢保證此次去會有成效,到時候可不許埋怨我。”
譚鼎元驚喜,連聲說“不會,不會,這些裁宿的官兵感激大哥還來不及啦!哪有埋怨的。”
第二天,詹耀湘去了武昌,並在總督下榻的行府裏拜見了曾國藩。正與譚鼎元所預料地那樣,曾國藩果然以貴賓相待,並宴請詹耀湘。
兩位同窗摯友把酒訴友情,其樂融融。曾國藩想起當年在嶽麓書院讀書的時,有一次自己生了一場大病,是詹耀湘為他請郎中,煎藥,護理他整整十天,硬是把他從鬼門關拽了回來。曾國藩熱淚盈眶,向詹耀湘敬酒,表示感謝當年救命之恩。
詹耀湘趕忙起身,驚異地說。“大人是朝廷重臣,哪有向我敬酒的道理?大人請坐下,還是我向總督大人敬酒吧!”
曾國藩說:“生死之交,豈言高低?我能在恩人麵前以總督自居麼?我看你還是呼我子城兄吧,這樣顯得更親熱!”
宴請過後,曾國藩邀請詹耀湘遊蛇山。二人蹬山觀江景,對岸龜山,晴川閣盡收眼底。昔日漢陽樹,芳草鸚鵡洲卻消失得無影無蹤,隻能從崔顥的《黃鶴樓》詩句中得以體會。至於彌衡所作的《鸚鵡賦》中之千年古洲,則隨江水東流而逝,那更是難以覓其蹤影了。
曾國藩將手掌放於眉宇間,遮住刺眼的陽光,朝西觀望。
“那裏是漢陽鸚鵡洲吧?”曾國藩問道。
詹耀湘點頭稱是。
曾國藩又問:“聽說老弟在鸚鵡洲做木材生意很紅火?”
詹耀湘回答:“托總都大人之洪福,蒸蒸而上!”
“又叫總都大人!怎麼就不願叫我一聲子城兄呢?”
詹耀湘不好意思地笑了。
曾國藩說:“鸚鵡洲竹木生意紅火,得益於滅匪患,安天下大舉。此繁華貌,來之不易,人人應倍加珍惜,切不可隻圖一時之利,作出殺雞取卵之事。”
詹耀湘從曾國藩的話語中聽出他對江北岸強占灘地也不滿,預感此進見定無功而返,便暗暗地在心裏後悔自己本不該來。不過詹耀湘盡管感到後悔,但表麵上還得迎合曾國藩,於是連連點頭稱“是”。
曾國藩接著往下說:“世道已平安,商賈本應活躍,但經商切不可無序!我雖不懂得經商之道,但我卻懂得做買賣不可不守規矩,擁有風水寶地固然賺錢,但不得強占,強占則亂市,市之亂何以言商?”
顯然,這是曾國藩不點名訓斥,詹耀湘感到不安,但還得耐性子往下聽。
曾國藩不管詹耀湘好受不受,繼續指著江對岸說,“此二十餘裏之灘地陷於無序之態,豈可姑息?漢陽知府以示整肅,此乃明政之舉。然搶灘者雖為吾同鄉,餘決不縱容?煩弟代告之,萬不可違背,旋即響應!配合其梳力雜亂無序,確立其界碑,劃定其經營範圍,此皆不失明事理。”
曾國藩說到這裏,調頭望著詹耀湘,“吾所言,弟否讚同?譬如劃定界碑之舉,弟不會不接受吧?”
顯然,曾國藩是在暗示詹耀湘。詹耀湘心裏狂喜,但他沒有喜形於色,隻是微笑地說:“言簡意賅,一語中的!”
曾國藩哈哈大笑,詹耀湘也笑了。
詹耀湘回到鸚鵡洲,馬上派人分別通知漢陽和漢口沿江的各個湖南幫,要他們立即趕製界碑。一時間,漢陽、漢口和武昌的石匠們頓時成了搶手貨。一些湖南人出高價,要他們日夜趕製,三天下來石匠們也賺了不少。到了勘察灘地那天,當漢陽知府沿長江上遊向下遊勘測時,卻發現江灘上界碑如林,便罵湖南人刁占狡猾。其實並非湖南人刁占狡猾,而是知府簽發的告示本身就存在著漏洞。湖南人隻是占了空子而已。
在這之前,漢陽知府將擬好的告示曾麵呈湖北巡撫閱覽過,正好曾國藩也在此,兩位大人看後都笑了。曾國藩說:“餘本不該插話,可耐不住要問,地契不可仿,界碑且能複,何以界碑?”
漢陽知府說:“都是保我大清江山,浴血奮戰,建功者,此次裁宿本就愧對,既無撫慰,可我又為何砸他們之乞討飯碗呢?”
曾國荃說:“民眾之輿論不可不疏,湖北人亦需安撫。”
漢陽知府說:“大人請放心,我胸有成竹!”
接下來漢陽知府為了平息民眾輿論,又簽發了第二道告示,將湖南人的生意限製在長江上遊,長江下遊的生意則由湖北人來做,並聲令誰違規,將沒收其所有貨物,罰銀二百兩。
漢陽知府是滿族人,是湖廣總督官文離任時舉薦。上任不久就遇到湖南人強占漢陽漢口沿江灘地,雖然發了兩道告示未能取得成效,但給湖北人的印象還過得去。湖北人認為他敢於向權勢挑戰,隻是智慧不過人,畢竟是八旗子弟,有勇無謀。但湖北人哪裏知道他為官比湖南人更老道,在處理湖南人強占灘地上玩了巧,既沒得罪湖南人,又蒙了湖北人。尤其頒布的第二個告示,給鸚鵡洲竹木市場帶來不少麻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