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季林回到客棧後,脫掉衣服去後院將身子洗幹淨,回房間換上幹淨衣服,便開始收拾行裝。不一會兒,陳孝林和馬文魁、還有符德雄走進了房間。陳孝林說:“要走,也等天亮再走吧。”
符德雄顯然已經把他們在聞卡苗寨所發生的事情告訴了陳孝林和馬文魁。這時,金玉卡也進來了,她從他們眼裏似乎已猜到白天所發生的事,她認為現在有必要把三年前所發生的事向他們道明清楚。她問他們:“能容我說兩句嗎?”
所有人把目光投向了金玉卡。
金玉卡說,“我爹有些做法可能有點過頭,但他絕無拐騙之心。怪隻怪我爹太想兒子了。二十年前,我有哥哥,比我大五歲,我七歲那年他突然失蹤了,我爹媽尋找多年,沒有任何消息。隻好每年在他失蹤的哪天,去白塘河邊喊他的名字,盼望能有一天回家。有一天我爹媽發現河麵上漂著一個人,趕緊把他救上來,一摸胸口還是熱的,於是把他背回了家。整整調養三個月,才使他恢複元氣。他為感謝我們全家,就認下了我爹媽,而且他也願意改名叫海龍卡。海龍卡是我哥哥的名字,他以後就是我哥哥了。現在不光是我們聞卡苗寨,就連其他苗寨都知道,說龍騰卡頭領的兒子小時候被一個做木材生意的湖北人帶去武昌,教他學文化,如今又把他和他的媳婦兒子送回來,準備接龍騰卡頭領的位子......”
“姑娘,你什麼也不說了,”周季林打斷金玉卡的話說,“我沒有別的想法,我隻想要回我的孫子。”
金玉卡說:“我明天就回寨子,說服我爹把您的孫子送來。”
第二天,當金玉卡正要出門,龍騰卡頭領帶著周季林的孫子寶兒來到了客棧,並且還帶了不少山貨與禮品。龍卡頭領對周季林說:“昨天多有得罪,請老弟多諒解。我把你的孫子帶來了,我說服你的兒子和兒媳也隨你回去,可他們不聽,我無計可施。”
周季林說,“他們不願隨我走,自有他們的道理,即使願意,我還不答應!哪有知恩不圖報的?昨天我也有出言不遜,不知者不為過,我想老哥不會怪罪於我吧?”
“不會,不會......”龍騰卡頭領又對金玉卡說:“帶上孩子,你也跟他們去吧,孩子去省城比呆在山裏好,他們要讀書,將來要中秀才、舉人、狀元!日後我添了孫子也要送到省城去讀書。”
陳孝林見縫插針,立馬把龍騰卡頭領大加讚揚一番,他說:“我說吧,龍騰卡頭領怎麼會是一個自私的人呢?眼前之舉不正以說明他老人家是苗寨人中睿智者?老人家開明之決策,不得不令我們這些做晚輩的敬佩!”
龍騰卡頭領笑著說,“這個年輕人說話中聽!”他問周季林:“此人莫不是唐正才的徒弟吧?算起來他應該是我的孫子輩。”
周季林點點頭說是。
陳孝林說:“晚輩感到能遇到您這樣的老前輩三生有幸!在下恭請老前輩去鸚鵡洲作客,我和我妻子將以敬重皇上之禮數來侍奉您!”
龍騰卡頭領哈哈大笑。
九 揮師家鄉未能與親人團聚
鹹豐三年,即甲子五月初十,唐正才和馬文忠隨西征的太平軍返回湖北,並於五月十六日攻克漢陽。唐正才和馬文忠離開家鄉一年多,回家的感覺對他們倆來說是幸福的,與親戚和朋友團聚還是那麼親密無間。馬文忠雖說沒有見到他的弟弟文魁,但見到了他的妻子,他仍有無法用語言表白的幸福感。由於陳孝林去黔東苗區接唐正才的妻子還沒有回來,唐正才沒有見到妻子,不免有些遺憾。
與親友相聚不久,唐正才和馬文忠便隨西征軍開始了征戰。馬文忠率領部分水軍在鸚鵡洲與武昌的江麵架浮橋。唐正才率領水師主力隨韋俊率領的太平軍逆江而上。
六月二十六日,太平軍對武昌城發起了總攻,陳玉成率領五百名勇士經浮橋直撲武昌鯰魚套,用繩子攀上武昌城城牆,占領城頭搖旗呐喊,“天兵進城了!”喊聲威震敵膽,城中多處起火,清兵亂作一團,紛紛奪路而逃。接著大批太平軍從大東門和漢陽門殺進城,武昌城第二次被太平軍占領。
唐正才率領水師與曾天養的太平軍在臨湘彙合,與曾國藩率領的湘軍水師在城陵磯至嶽州的江麵上展開了大戰。
唐正才的水師多是由纖夫、船戶、碼頭工人、木匠等組成,他們擅長駕馭船隻,行軍打仗全憑船多勢眾,對大規模水上作戰卻不通,而湘軍水師訓練有素,以小木劃子繞到太平軍水師之後,乘風縱火,太平軍戰船被焚燒百餘隻,傷亡一千餘人,唐正才隻好率水師退守城陵磯。
唐正才是個很愛麵子的人,與湘軍初次交戰失利,使他感到在眾將士麵前有失顏麵,他決定挽回麵子。以後幾天裏他一直觀風向,查水情。八月九日,終於等到了複仇的機會。湘軍水師集中五百多條戰船向唐正才的水營逼來。唐正才命令所有大艦船埋伏於旋湖港灣,他親自帶領木劃子前去迎戰。湘軍不知這是誘敵深入之計,加快進軍速度。這時南風越刮越大,湘軍水師的戰船失控了,隻能順流而下,唐正才命令所有戰船出擊,湘軍頓時陷入重圍。湘軍水師總兵陳輝龍趕往救援,在激戰中戰船擱淺。唐正才率水師將士蜂擁而上,當即把陳輝龍斬首,擊斃其他水師軍官及士兵數百人。湘軍水師損失不少戰船。為此唐正才大擺酒宴,搞賞水師將士。
但是好景不長,湘軍水師吸取失利教訓,改善艦船,裝備西洋大炮,采取以小木劃子出擊,炮艦齊轟的戰術,使得唐正才的水師在以後的戰鬥中屢戰屢敗。太平軍將領曾天養在一次陸戰中單槍匹馬衝入敵陣,身中數十矛當場陣亡,城陵磯防線終於被湘軍突破。唐正才率水師隻好撤回武昌。接著又被調往下遊田家鎮。
如此同時,清軍從南北向武昌逼近,占領武昌周邊幾個縣城,曾國藩率領湘軍也從城陵磯直抵金口。至此,清軍對武昌形成包圍態勢。
十月十二日,湘軍從金口水陸並進,夾江而下,直逼武昌城下,切斷武昌與漢陽的聯係,向武昌城發起總攻。很快,太平軍設在鯰魚套的六座營壘被清軍焚燒,武昌城外無據點可守。城內的太平軍隻好從東門撤出武昌城。在洪山與清軍遭遇,數百人的童子軍與清軍浴血奮戰,終因寡不敵眾,集體投湖。至此,漢陽與武昌被清軍奪取。
十月二十日,也正是陳孝林領著唐正才的妻兒隨馬文魁周季林的木排回到鸚鵡洲的這天。但遺憾的是唐正才正率領水師在距武昌一百多裏地的田家鎮與湘軍展開激烈戰鬥,並錯過了團聚機會。唐正才的水師損失慘重,長江防線被湘軍突破。唐正才率水師退守九江。
陳孝林為沒能及時趕回,讓金玉卡母子與師叔見麵深感內疚。
周季林過意不去,自責地說:“都怪我,本來簡單之事,盡弄得複雜,真對不起!”
馬文魁說:“你們不要自責了,提前回來江麵上在打仗,到了嶽州還是等,我認為現在回來恰到好,你們想,天軍豈能放棄武昌?他們一定會打回來,到那時金玉嫂子不但能和唐大哥,還可長相廝守。”
馬文魁說得的確有道理,但是人算不如天算。鹹豐五年,太平軍雖然再次奪取漢陽,第三次占領了武昌,但是唐正才沒有率師回來。因為田家鎮一仗使唐正才的水師完全喪失了戰鬥力,退居九江又被湘軍打了個措手不及。此時,唐正才的水師隻能擔當籌辦糧食及物資運輸,負責天國國都的糧食及其它物質補給。
馬文魁抽時間去了一趟武昌,當他打聽到唐正才的水師沒有回武昌,很是失望。但是當他在返回鸚鵡洲途中看見太平軍在武昌和漢陽構建防禦工事,他由失望又陡升了希望,他想,看這陣勢天軍是要堅守武昌了。隻要天軍守住武昌與漢陽一至兩年,消耗掉朝廷的兵力和物力,武昌與漢陽就保住了,到那時唐大哥和我哥莫說回武昌,就連回鸚鵡洲也是常來常往,何愁金玉嫂不能與唐大哥相聚呢?馬文魁想到這裏,心情比先前好多了。
但是,馬文魁這次判斷又偏向。太平軍占領武昌後,雖然利用長江和漢水有利地形夾江為營,在武昌外圍構築了堅固的城防工事。但是他們麵對的是朝廷調集的十個省的兵力,並分別從南北兩路向他們圍剿而來。北路由湖廣總督官文率清軍一萬七千多人向漢陽發起攻擊。南路由胡宜迪的堂哥胡林翼率陸軍及水師共一萬餘人,以金口為基地,頻繁向白沙洲、八步街、李家橋等地向武昌城發起進攻。
胡林翼去年在四川做了按察使後,一路官運亨通,次年調於湖北任布政使、不久升為湖北代理巡撫。由於胡林翼低估了守城太平軍的力量,率軍攻打武昌城遭到了太平軍地猛烈反擊,迫使他率軍撤離金口,並退至江對麵大軍山。他急奏朝廷派兵增援。他的老師羅澤南接到朝廷的命令後,率領五千多名湘軍一路由江西殺向湖北,奪取蒲圻,占領鹹寧,直逼武昌城下。胡林翼堂弟胡宜迪也隨羅澤南部一同到來。他在羅澤南手下任守備,官職比他原來的都司低了一品。
羅澤南求勝心切,親臨城下督戰,不料守城的太平軍突然洞開城門,一千多名太平軍如潮水般地湧出城外,頓時與羅澤南湘軍絞殺在一起。羅澤南與他湘軍被衝散,不幸被太平軍用鳥銃擊傷左額,流血不止,當士兵把他抬回營地時已是氣息奄奄,次日便身亡。胡林翼跪拜大哭,帥全軍將士為羅澤南披麻帶孝。
有些事就是那麼邪乎,本來是一次自然現象——鸚鵡洲朝北的天空出現了“虹”,可是經人們聯想,竟成了事實。武昌和漢陽不到三年屢遭戰火毀滅。武昌城的房屋被毀不計其數,到處是殘垣斷壁,漢陽城更慘,幾乎成了廢墟;鸚鵡洲雖然躲過了戰火,但竹木市場一遍蕭條,兩千多名棑工沒有了生活來源,有的回了老家,沒老家的為了生存,在靠近夾河的荒地上開荒種田。鸚鵡洲的竹木商和其他小商小販為了活命,拿出家底或變賣家產。據說清軍還封鎖了武昌與漢陽的糧食供給線,致使武昌與漢陽城內餓死不少人。城裏的人紛紛逃往鄉下,擁向鸚鵡洲。鸚鵡洲一時成了難民避難場地。麵對每天遞增的難民,鸚鵡洲幾家大戶招架不住了。開始,他們大門前的大鍋粥還能飽肚子,後來是米湯粥,最後是米湯。
詹耀湘著急了,他對孫敬賢說:“光靠我們幾個頂著肯定不行,搞不好是要餓死人的!還是動員全鸚鵡洲的買賣人捐糧捐錢吧!”
孫敬賢讚同,他說:“先隻能這樣,但長此以往,恐難維持。”
隨後,二人分了一下工,孫敬賢動員鸚鵡洲的湖北買賣人捐糧捐銀;詹耀湘動員鸚鵡洲的湖南買賣人。不要以為二人是鸚鵡洲有影響的人物,具有號召力,但是真正買他們賬的也隻是那些曾得到過他們資助、或是沾親帶故、在生意有往來的人。別的不說,就以今天召集來馬家茶館開會商量如何救濟饑民的人數統計,來者頂多隻占全鸚鵡洲買賣人中的一半,另一半連個代表都沒派。
孫敬賢掃視了在坐的,對詹耀湘說:“你我能耐有限,此乃長遠之策,還得請官府解困。”
詹耀湘點頭,“你曾做過知縣,在與官家打交道比我和在坐的都有經驗,你拿主意吧。”
詹耀湘先作動員之辭,他說:“難民都是來至武昌與漢陽城裏的,他們是我們的近鄰,好比父老鄉親和兄弟姐妹,我們不能看著他們餓死而不救濟,這從良心上來說也是過不去的!所以,我建議大家能省,就省一點,拿出一點糧食或銀子讓他們渡過眼前之兵荒吧。再說誰能保證不會遇到難處呢?大家也許還記得道光二十年發大水吧,人家武昌城裏人不也是為我們捐糧捐衣麼?明日你們就把募捐的糧食或銀子送到洲上施粥處,記上名字,等日後光景好轉,由我歸還。”
陳孝德說:“既是募捐之物,哪有歸還之道理?十天半月能從我們嘴裏省點,可是眼前這打仗何時有頭緒?也許不到半年我們也要加入他們行列。”
孫敬賢說:“無需半年,兩個月內見包公,為了不陷於饑荒之境地,我草擬了一份請願書,爾等在上簽名,我明日就去金口麵呈巡撫大人。”
幾個竹木商在請願書上簽了名,而一些在街麵上開店鋪的卻沒有誰簽名。
孫敬賢一笑說:“爾等不簽名,我明日怎能麵呈巡撫大人?爾等不會不知‘饑餓起盜心’之言語吧?饑民餓紅了眼,首當其中便搶的是賣吃喝者,利弊權衡由之掂量!”
壽材鋪的掌櫃宋搖旗起身在請願書上簽名。他說:“我帶頭,大家跟著來。”
陳孝德瞥了宋搖旗一眼說:“你應該帶這個帶頭,不然饑民中有了餓死鬼,首先搶的便是你的棺材鋪。”
茶館裏一陣哄笑。
長沙幫的幫主劉長林笑著罵:“狗日的如今真成了他娘的鬼世道,鸚鵡洲活人的生意難做,死人的生意反而越來越紅火了,”他問宋搖旗,“聽說最近生意不錯?從長毛和官軍手裏賺該了不少的銀子吧?”
宋搖旗反問:“難道賺死人的錢,養活人的命有錯嗎?”
“沒錯!老子的眼都紅了,恨不得把江裏的木頭都撈上來做成棺材。”
茶館裏又是一陣哄笑。
第二天,孫敬賢去了金口,他把請願書麵呈湖北巡撫胡林翼。胡林翼看了後說:“難民之事,餘早有所聞,隻因戰事緊,未能及時將救濟之糧送發,勞洲上之民眾為之解囊相助,爾回洲替餘代言,日後毛匪剿盡,餘親自向洲上之民眾授 ‘民重厚德’之牌匾!”
孫敬賢回鸚鵡洲後不幾日,官軍也隨後將難民的救濟糧押送到了鸚鵡洲。至於胡林翼說向鸚鵡洲民眾授牌匾,也不知是他忘了,還是隨便說說而已,直到他去世也未能兌現。
胡林翼又得到了增兵,陸軍五千餘人,水師十個營,裝備洋炮二百尊。胡林翼命令炮營將太平軍停泊在漢江和武昌江麵上的戰船全部擊毀。接著,他又派出九個營扼守青山與塘角一帶,四個營守石咀至鯰魚套一帶,兩處還各配備了地方團練四千餘人。
陳孝林想帶金玉卡母子去一趟南京,但拿不準唐正才是否在南京。他托馬文魁再次去武昌城裏打聽,可是清軍將通往武昌城的道路全部封鎖,還挖了壕溝,壘起了土牆。使武昌城與外界徹底失去了聯係。
馬文魁不死心,乘了一條劃子過了江,在鯰魚套上岸。他想從南門進城,因為守南門路口的是當地的團練,裏麵有不少熟人。不料他剛一走到路口,就聽到南門那邊殺聲四起,守在城外的清兵從壕溝裏,從土牆內,如潮水般地湧向南門。他找一個高處向南門眺望,隻見衝出城的太平軍正與清軍廝殺一團,而且不知從哪裏冒出那麼清兵,一股一股地不斷投於戰鬥。太平軍挺不住了,退進城裏,清軍也隨之殺進城。馬文魁再看城門口的空地上,遍地都是死傷的,有太平軍士兵,也有清兵。馬文魁大致統計了一下,不下一萬人。馬文魁像個泄氣皮球,一下子癱軟坐在了地上。
馬文魁原本以為太平軍能堅守武昌一至兩年,並形成與朝廷對峙局麵,可是他沒料到太平軍隻堅守武昌城兩個月,最後還是被清軍攻破。馬文魁開始為他哥哥馬文忠和唐正才的生死擔憂了。
馬文魁回到鸚鵡洲,把看見清軍攻取武昌城的情景講給了陳孝林聽。陳孝林沉默了好一會兒說;“估計清軍攻打的下一個目標是南京,看來南京是去不成了,我看日後還是靜觀時局之變再作打算吧。”
就在胡家堂兄弟率軍進駐武昌城的同時,湖廣總督官文也率清軍攻占了漢陽。太平軍曆時兩年於武昌漢陽幾進幾出,到頭來還是以失敗而告終。不幾日,武昌與漢陽逐漸趨於平靜,難民陸續地從鸚鵡洲,或其它地方返回了武昌或漢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