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第二封信已在廢名走後的次年,時為民國二十七年三月,其文雲:
“偶寫小文,錄出呈覽。此可題曰《讀大學中庸》,題目甚正經,宜為世所喜,惜內容稍差,蓋太老實而平凡耳。椎亦正以此故,可以抄給朋友們一看,雖是在家入亦不打誑語,此鄙人所得之一點滴的道也。日前寄一二信,想已達耶,匆匆不多贅。三月六日晨,知堂白。”所雲前寄一二信悉未存底,唯《讀大學中庸》一文係三月五日所寫,則抄在此信稿的前麵,今亦抄錄於後:
“近日想看《禮記》,因取郝蘭皋箋本讀之,取其簡潔明了也。讀《大學》《中庸》各一過,乃不覺驚異。文句甚順口,而意義皆如初會麵,一也。意義還是很難懂,懂得的地方也隻是些格言,二也。《中庸》簡直多是玄學,不佞蓋猶未能全了物理,何況物理後學乎。《大學》稍可解,卻亦無甚用處,平常人看看想要得點受用,不如《論語》多多矣。不知道世間何以如彼珍重,殊可驚詫,此其三也。從前書房裏念書,真虧得小孩們記得住這些。不佞讀《下中》時是十二歲了,愚鈍可想,卻也背誦過來,反覆思之,所以能成誦者,豈不正以其不可解故那。”此文也就隻是《明珠》式的一種感想小篇,別無深義,寄去後也不記得廢名覆信雲何,隻在筆記一葉之末錄有三月十四日黃梅發信中數語雲:
“學生在鄉下常無書可讀,寫字乃借改男的筆硯,乃近來常覺得自己有學問,斯則奇也。”寥寥的幾句話,卻很可看出他特殊的謙遜與自信。廢名常同我們談莎士比亞,瘐信,杜甫,李義山,《橋》下篇第十八章中有雲:
“今天的花實在很燦爛,——李義山詠牡丹詩有兩句我很喜歡,我是夢中傳彩筆,欲書花葉寄朝雲。你想,紅花綠葉,其實在夜裏都布置好了,——朝雲一刹那見。”此可為一例。隨後他又談《論語》,《莊子》,以及佛經,特別是佩服涅梁經,不過講到這裏,我是不懂玄學的,所以就覺得不大能懂,不能有所評述了。廢名南歸後曾寄示所寫小文一二篇,均頗有佳處,可惜一時找不出,也有很長的信講到所謂道,我覺得不能讚一辭,所以回信中隻說些別的事情,關於道字了不提及,廢名見了大為失望,於致平伯信中微露其意,但即是平伯亦未敢率爾與之論道也。
關於廢名的這一方麵的逸事,可以略記一二。廢名平常頗佩服其同鄉熊十力翁,常與談論儒道異同等事,等到他著手讀佛書以後,卻與專門學佛的熊翁意見不合,而且多有不滿之意。有餘君與熊翁同住在二道橋,曾告訴我說,一日廢名與熊翁論僧肇,大聲爭論,忽而靜止,則二人已扭打在一處,旋見廢名氣哄哄的走出,但至次日,乃見廢名又來,與熊翁在討論別的問題矣。餘君雲係親見,故當無錯誤。廢名自雲喜靜坐深思,不知何時乃忽得特殊的經驗,躍坐少頃,便兩手自動,作種種姿態,有如體操,不能自己,仿佛自成一套,演畢乃複能活動。鄙人少信,頗疑是一種自己催眠,而廢名則不以為然。其中學同窗有力僧者,甚加讚歎,以為道行之果,自己坐禪修道若幹年,尚未能至,而廢名偶爾得之,可為幸矣。廢名雖不深信,然似亦不盡以為妄。假如是這樣,那麼這道便是於佛教之上又加了老莊以外的道教分子,於不佞更是不可解,照我個人的意見說來,廢名談中國文章與思想確有其好處,若舍而談道,殊為可惜。廢名曾撰聯語見贈雲,微言欣其知之為海,道心惻於人不勝天。今日找出來抄錄於沈,廢名所讚雖是過量,倡他實在冕知貧我銘意思之一人,現在想起來,不但有今昔之感,亦覺得至可懷念也。
三十二年三月十五日,記於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