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一章(3 / 3)

──右十一之一

鄭樵譏《漢誌》以《司馬法》入《禮》經,以《太公》兵法入道家,疑謂非任宏、劉歆所收,班固妄竄入也。鄭樵深惡班固,故為是不近人情之論。凡意有不可者,不為推尋本末,有意增刪遷就,強坐班氏之過,此獄吏鍛煉之法;亦如以《漢》誌書為班彪、曹昭所終始,而《古今人表》則謂固所自為者惟此;蓋心不平者,不可與論古也。按《司馬法》百五十五篇,今所存者,非故物矣。班固自注:“出之兵權謀中,而入於《禮》。”樵固無庸存疑似之說也。第班《誌》敘錄,稱《軍禮司馬法》,鄭樵刪去“軍禮”二字,謂其入禮之非;不知《司馬法》乃周官職掌,如考工之記,本非官禮,亦以司空職掌,附著《周官》,此等敘錄,最為知本之學。班氏他處未能如是,而獨於此處能具別裁;樵顧深以為譏,此何說也?第班氏入於《禮》經,似也。其出於兵家,不複著錄,未盡善也。當用劉向互見之例,庶幾禮家不為空衍儀文,而兵家又見先王之製,乃兩全之道耳。《太公》二百三十七篇,亦與今本不同。班氏僅稱《太公》,並無兵法二字,而鄭樵又增益之,謂其入於道家之非,不觀班固自注:“尚父本有道者。”又於兵權謀下注雲:“省《伊尹》、《太公》諸家。”則劉氏《七略》,本屬兩載,而班固不過為之刪省重複而已。非故出於兵,而強收於道也。(注省者,劉氏本有,而班省去也。注出入者,劉錄於此,而班錄於彼也。如《司馬法》,劉氏不載於《禮》,而班氏入之。則於《禮》經之下注雲,入《司馬法》。今道家不注入字,而兵家乃注省字,是劉《略》既載於道,又載於兵之明徵。非班擅改也。)且兵刑權術,皆本於道,先儒論之備矣。劉《略》重複互載,猶司馬遷《老莊申韓列傳》意也。發明學術源流之意。況二百三十七篇之書,今既不可得見,鄭樵何所見聞而增刪題目,以謂止有兵法,更無關於道家之學術耶?

──右十一之二

鄭樵譏《漢誌》以《世本》、《戰國策》、《秦大臣奏事》、《漢著記》為《春秋》類,是鄭樵未嚐知《春秋》之家學也。《漢誌》不立史部,以史家之言,皆得《春秋》之一體,故四書從而附入也。且如後世以紀傳一家,列之正史,而編年自為一類,附諸正史之後。今《太史公書》列於《春秋》,樵固不得而譏之矣。至於國別之書,後世如三國、十六國、九國、十國之類,自當分別部次,以清類例。《漢誌》書部無多,附著《春秋》,最為知所原本。又《國語》亦為國別之書,同隸《春秋》,樵未嚐譏正《國語》,而但譏《國策》,是則所謂知一十而不知二五者也。《漢著記》,則後世起居注之類,當時未有專部,附而次之,亦其宜也。《秦大臣奏事》,在後史當歸故事,而《漢誌》亦無專門,附之《春秋》,稍失其旨。而《世本》則當入於曆譜,《漢誌》既有曆譜專門,不當猶附《春秋》耳;然曆譜之源,本與《春秋》相出入者也。

──右十一之三

以劉歆、任宏重複著錄之理推之,《戰國策》一書,當與兵書之權謀條,諸子之縱橫家,重複互注,乃得盡其條理。《秦大臣奏事》,當與《漢高祖傳》、《孝文傳》(注稱論述冊詔。)諸書,同入《尚書》部次;蓋君上詔誥,臣下章奏,皆《尚書》訓誥之遺;後世以之攙入集部者,非也。凡典章故事,皆當視此。

──右十一之四

焦竑誤校漢誌第十二

自劉、班而後,藝文著錄,僅知甲乙部次,用備稽檢而已。鄭樵氏興,始為辨章學術,考竟源流,於是特著《校讎》之略;雖其說不能盡當,要為略見大意,為著錄家所不可廢矣。樵誌以後,史家積習相沿,舛訛雜出;著錄之書,校樵以前其失更甚;此則無人繼起,為之申明家學之咎也。明焦竑撰《國史經籍誌》,其書之得失,別具論次於後。特其《糾繆》一卷,譏正前代著錄之誤,雖其識力不逮鄭樵,而整齊有法,去汰裁甚,要亦有可節取者焉。其糾《漢誌》一十三條,似亦不為無見;特竑未悉古今學術源流,不於離合異同之間,深求其故;而觀其所議,乃是僅求甲乙部次,苟無違越而已。此則可謂簿記守成法,而不可為校讎家議著作也。今即其所舉,各為推論,以進於古人之法度焉。

──右十二之一

焦竑以《漢誌》、《周書》入《尚書》為非,因改入於雜史類。其意雖欲尊經,而實則不知古人類例。按劉向雲:“周時誥誓號令,孔子所論百篇之餘”,則《周書》即《尚書》也。劉氏《史通》述《尚書》家,則孔衍《漢魏尚書》,王卲《隋書》,皆次《尚書》之部。蓋類有相仍,學有所本;六藝本非虛器,典籍各有源流;豈可尊麒麟而遂謂馬牛不逮走部,尊鳳凰而遂謂燕雀不隸飛部耶?

──右十二之二

焦竑以《漢誌》、《尚書》類中《議奏》四十二篇入《尚書》為非,因改入於集部。按議奏之不當入集,已別具論,此不複論矣。考《議奏》之下,班固自注:“謂宣帝時石渠論也。韋昭謂石渠為閣名,於此論書。”是則此處之所謂議奏,乃是漢孝宣時,於石渠閣大集諸儒,討論經旨同異,帝為稱製臨決之篇,而非廷臣章奏封事之屬也。以其奏禦之篇,故名奏議;其實與疏解講義之體相類。劉、班附之《尚書》,宜矣。焦竑不察,而妄附於後世之文集,何其不思之甚邪?(秦大臣奏事附於《春秋》,此為劉、班之遺法也。)

──右十二之三

焦竑以《漢誌》、《司馬法》入《禮》為非,因改入於兵家。此未見班固自注,本隸兵家,經班固改易者也。說已見前,不複置論。

──右十二之四

焦竑以《漢誌》、《戰國策》入《春秋》為非,因改入於縱橫家。此論得失參半,說已見前,不複置論。

──右十二之五

焦竑以《漢誌》、《五經雜議》入《孝經》為非,因改入於經解。其說良允。然《漢誌》無經解門類,入於諸子儒家,亦其倫也。

──右十二之六

焦竑以《漢誌》、《爾雅》、《小爾雅》入《孝經》為非,因改入於小學。其說亦不可易。《漢誌》於此一門,本無義理,殆後世流傳錯誤也。蓋《孝經》本與小學部次相連,或繕書者誤合之耳。《五經雜議》與《爾雅》之屬,皆緣經起義,類從互注,則益善矣。(經解、小學、儒家三類。)

──右十二之七

焦竑以《漢誌》、《弟子職》入《孝經》為非,因歸還於《管子》。是不知古人裁篇別出之法,其說已見於前,不複置論。惟是弟子之職,必非管子所撰;或古人流傳成法,輯管子者,采入其書。前人著作,此類甚多。今以見於《管子》,而不複使其別見專門;則《小爾雅》亦已見於《孔叢子》,而焦氏不還《孔叢》,改歸小學,又何說耶?然《弟子職》篇,劉、班本意,附於《孝經》與附於小學,不可知矣。要其別出義類,重複互注,則二類皆有可通。至於《六藝略》中,《論語》、《孝經》小學三門,不入六藝之本數;則標名六藝,而別種九類,乃是經傳輕重之權衡也。

──右十二之八

裁篇別出之法,《漢誌》僅存見於此篇,及《孔子三朝》篇之出《禮記》而已。充類而求,則欲明學術源委,而使會通於大道,舍是莫由焉。且如敘天文之書,當取《周官》保章,《爾雅釋天》,鄒衍言天,《淮南》天象諸篇,裁列天文部首,而後專門天文之書,以次列為類焉。則求天文者,無遺憾矣。敘時令之書,當取《大戴禮夏小正》篇,《小戴記月令》篇,《周書時訓解》諸篇,裁列時令部首,而後專門時令之書,以次列為類焉。敘地理之書,當取《禹貢》、《職方》、《管子地圓》、《淮南地形》、諸史地誌諸篇,裁列地理部首,而後專門地理之書,以次列為類焉。則後人求其學術源流,皆可無遺憾矣。《漢誌》存其意,而未能充其量,然賴有此微意焉。而焦氏乃反糾之以為謬,必欲歸之《管子》而後已焉,甚矣校讎之難也!

──右十二之九

或曰:裁篇別出之法行,則一書之內,取裁甚多,紛然割裂,恐其破碎支離而無當也。答曰:學貴專家,旨存統要。顯著專篇,明標義類者,專門之要,學所必究,乃掇取於全書之中焉。章而釽之,句而釐之,牽率名義,紛然依附,則是類書纂輯之所為,而非著錄源流之所貴也。且如韓非之《五蠹》、《說林》,董子之《玉杯》、《竹林》,當時並以篇名見行於當世,今皆會萃於全書之中;則古人著書,或離或合,校讎編次,本無一定之規也。《月令》之於《呂氏春秋》,《三年問》、《樂記》、《經解》之於《荀子》,尤其顯焉者也。然則裁篇別出之法,何為而不可以著錄乎?

──右十二之十

焦竑以《漢誌》、《晏子》入儒家為非,因改入於墨家。此用柳宗元之說,以為墨子之徒有齊人者為之。歸其書於墨家,非以晏子為墨者也。其說良是。部次群書,所以貴有知言之學,否則徇於其名,而不考其實矣。《檀弓》名篇,非檀弓所著,《孟子》篇名有《梁惠王》,亦豈以梁惠王為儒者哉?

──右十二之十一

焦竑以《漢誌》、《高祖》、《孝文》二傳入儒家為非,因改入於製詔。此說似矣。顧製誥與表章之類,當歸故事而附次於《尚書》;焦氏以之歸入集部,則全非也。

──右十二之十二

焦竑以《漢誌》、《管子》入道家為非,因改入於法家。其說良允。又以《尉繚子》入雜家為非,因改入於兵家;則鄭樵先有是說,竑更申之。按《漢誌》、《尉繚》,本在兵形勢家,書凡三十一篇,其雜家之《尉繚子》,書止二十九篇,班固又不著重複並省,疑本非一書也。

──右十二之十三

焦竑以《漢誌》、《山海經》入形法家為非,因改入於地理。其言似矣。然《漢誌》無地理專門,以故類例無所附耳。竊疑蕭何收秦圖籍,西京未亡,劉歆自可訪之掌故,乃亦缺而不載,得非疏歟?且班固創《地理誌》,其自注郡縣之下,或雲秦作某地某名,即秦圖籍文也。西京奕世,及新莽之時,地名累有更易,見於誌注,當日必有其書,而史逸之矣。至地理與形法家言,相為經緯,說已見前,不複置論。

──右十二之十四

焦竑以《漢誌》陰陽、五行、蓍龜、雜占、形法凡五出為非,因總入於五行。不知五行本之《尚書》,而陰陽、蓍龜本之於《周易》也。凡術數之學,各有師承,龜卜蓍筮,長短不同;誌並列之,已嫌其未析也。焦氏不達,概部之以五行,豈有當哉?

──右十二之十五

卷三

漢誌六藝第十三

漢誌諸子第十四

漢誌詩賦第十五

漢誌兵書第十六

漢誌術數第十七

漢誌方技第十八

漢誌六藝第十三

六經之名,起於後世,然而亦有所本也。荀子曰:“夫學始乎誦經,終乎讀禮。”莊子曰:“丘治《詩》、《書》、《禮》、《樂》、《易》、《春秋》六經。”荀、莊皆孔氏再傳門人,(二子皆子夏氏門人,去聖未遠。)其書明著六經之目,則《經解》之出於《禮記》,不得遂謂剿說於荀卿也。孔子曰:“述而不作。”又曰:“蓋有不知而作之者,我無是也。”六經之文,皆周公之舊典,以其出於官守,而皆為憲章,故述之而無所用作。以其官守失傳,而師儒習業,故尊奉而稱經。聖人之徒,豈有私意標目,強配經名,以炫後人之耳目哉?故經之有六,著於《禮記》,標於《莊子》,損為五而不可,增為七而不能,所以為常道也。至於《論語》、《孝經》、《爾雅》,則非六經之本體也;學者崇聖人之緒餘,而尊以經名,其實皆傳體也。(非周公舊典,官司典常。)可以與六經相表裏,而不可以與六經為並列也。蓋官司典常為經,而師儒講習為傳,其體判然有別;非謂聖人之書,有優有劣也。是以劉歆《七略》,班固《藝文》,敘列六藝之名,實為九種。蓋經為主,而傳為附,不易之理也。後世著錄之法,無複規矩準繩,或稱七經,或稱九經,或稱十三經,紛紛不一。若紀甲乙部次,固無傷也;乃標題命義,自為著作,而亦徇流俗稱謂,可謂不知本矣。(計書幾部為幾經可也。劉敞《七經小傳》,黃敏《九經餘義》,本非計部之數,而不依六藝之名,不知本也。)

──右十三之一

《孝經》本以經名者也,樂部有傳無經者也,然《樂記》自列經科,而《孝經》止依傳例,則劉、班之特識也。蓋樂經亡而其記猶存,則樂之位次,固在經部,非若《孝經》之出於聖門自著也。古者諸侯大夫失其配,則貴妾攝主而行事,子婦居嫡,固非攝主之名也。然而溯昭穆者,不能躋婦於婦妾之列,亦其分有當然也。然則六藝之名,實為《七略》之綱領,學者不可不知其義也。

──右十三之二

讀《六藝略》者,必參觀於《儒林列傳》;猶之讀《諸子略》,必參觀於《孟荀》、《管晏》、《老莊申韓列傳》也。(《詩賦略》之鄒陽、枚乘、相如、揚雄等傳,《兵書略》之孫吳、穰苴等傳,《術數略》之龜筴、日者等傳,《方技略》之扁鵑倉公等傳,無不皆然。)孟子曰:“誦其詩,讀其書,不知其人可乎?”《藝文》雖始於班固,而司馬遷之列傳,實討論之。觀其敘述,戰國、秦、漢之間,著書諸人之列傳,未嚐不於學術淵源,文詞流別,反複而論次焉。劉向、劉歆,蓋知其意矣。故其校書諸敘論,既審定其篇次,又推論其生平;以書而言,謂之敘錄可也;以人而言,謂之列傳可也。史家存其部目於《藝文》,載其行事於列傳,所以為詳略互見之例也。是以《諸子》、《詩賦》、《兵書》諸略,凡遇史有列傳者,必注“有列傳”字於其下,所以使人參互而觀也。《藝文》據籍而紀,其於現書部目之外,不能越界而書,固其勢也。古人師授淵源,口耳傳習,不著竹帛者,實為後代群籍所由起。蓋參觀於列傳,而後知其深微也。且如田何受《易》於王同、周王孫、丁寬三人,《藝文》既載三家《易》傳矣。其雲“商瞿受《易》於孔子,五傳而至田何,漢之《易》家,蓋自田何始。何而上未嚐有書。”然則所謂五傳之際,豈無口耳受授之學乎?是《藝文》、《易》家之宗祖也。不觀《儒林》之傳,何由知三家《易》傳,其先固有所受乎?費、高二家之《易》,《漢誌》不著於錄,後人以為不立學官故也。然孔氏《古文尚書》,毛氏《詩傳》,左氏《春秋》,皆不列於學官,《漢誌》未嚐不並著也。不觀《儒林》之傳,何由知二家並無章句,直以口授弟子,猶夫田何以上之傳授也。按《列傳》雲:“費直以《彖》、《象》、《係辭》、《文言》十篇,解說上下經。”此不為章句之明徵也。晁氏考定古《易》,則以《彖》、《象》、《文言》雜入卦中,自費直始,因罪費直之變古。不觀《藝文》後序,以謂劉向校施、孟、梁丘諸家經文,惟費氏《易》與古文同。是費直本無變亂古經之事也。由是推之,則古學淵源,師儒傳授,承學流別,皆可考矣。《藝文》一誌,實為學術之宗,明道之要,而列傳之與為表裏發明,此則用史翼經之明驗也。而後人著錄,乃用之為甲乙計數而已矣,則校讎失職之故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