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1 / 3)

原道第一

古無文字。結繩之治,易之書契,聖人明其用曰:“百官以治,萬民以察。”夫為治為察,所以宣幽隱而達形名,蓋不得已而為之,其用足以若是焉斯已矣。理大物博,不可殫也,聖人為之立官分守,而文字亦從而紀焉。有官斯有法,故法具於官;有法斯有書,故官守其書;有書斯有學,故師傳其學;有學斯有業,故弟子習其業。官守學業皆出於一,而天下以同文為治,故私門無著述文字。私門無著述文字,則官守之分職,即群書之部次,不複別有著錄之法也。

──右一之一

後世文字,必溯源於六藝。六藝非孔氏之書,乃《周官》之舊典也。《易》掌太卜,《書》藏外史,《禮》在宗伯,《樂》隸司樂,《詩》頌於太師,《春秋》存乎國史。夫子自謂述而不作,明乎官司失守,而師弟子之傳業,於是判焉。秦人禁偶語《詩》、《書》,而雲“欲學法令者,以吏為師。”其棄《詩》、《書》,非也。其曰“以吏為師”,則猶官守學業合一之謂也。由秦人以吏為師之言,想見三代盛時,《禮》以宗伯為師,《樂》以司樂為師,《詩》以太師為師,《書》以外史為師,三《易》、《春秋》,亦若是則已矣。又安有私門之著述哉?

──右一之二

劉歆《七略》,班固刪其輯略而存其六。顏師古曰:“輯略謂諸書之總要。”蓋劉氏討論群書之旨也。此最為明道之要,惜乎其文不傳;今可見者,唯總計部目之後,條辨流別數語耳。即此數語窺之,劉歆蓋深明乎古人官師合一之道,而有以知乎私門初無著述之故也。何則?其敘六藝而後,次及諸子百家,必雲某家者流,蓋出古者某官之掌,其流而為某氏之學,失而為某氏之弊。其雲某官之掌,即法具於官,官守其書之義也。其雲流而為某家之學,即官司失職,而師弟傳業之義也。其雲失而為某氏之弊,即孟子所謂“生心發政,作政害事”,辨而別之,蓋欲庶幾於知言之學者也。由劉氏之旨,以博求古今之載籍,則著錄部次,辨章流別,將以折衷六藝,宣明大道,不徒為甲乙紀數之需,亦已明矣。

──右一之三

宗劉第二

《七略》之流而為四部,如篆隸之流而為行楷,皆勢之所不容已者也。史部日繁,不能悉隸以《春秋》家學,四部之不能返《七略》者一。名墨諸家,後世不複有其支別,四部之不能返《七略》者二。文集熾盛,不能定百家九流之名目,四部之不能返《七略》者三。鈔輯之體,既非叢書,又非類書,四部之不能返《七略》者四。評點詩文,亦有似別集而實非別集,似總集而又非總集者,四部之不能返《七略》者五。凡一切古無今有、古有今無之書,其勢判如霄壤,又安得執《七略》之成法,以部次近日之文章乎?然家法不明,著作之所以日下也;部次不精,學術之所以日散也。就四部之成法,而能討論流別,以使之恍然於古人官師合一之故,則文章之病,可以稍救;而《七略》之要旨,其亦可以有補於古人矣。

──右二之一

二十三史,皆《春秋》家學也。本紀為經,而誌表傳錄,亦如左氏傳例之與為終始發明耳。故劉歆次《太史公》百三十篇於《春秋》之後,而班固敘例亦雲,作春秋考紀十二篇,明乎其繼《春秋》而作也。他如儀注乃《儀禮》之支流,職官乃《周官》之族屬,則史而經矣。譜牒通於曆數,記傳合乎小說,則史而子矣。凡此類者,即於史部敘錄,申明其旨,可使六藝不為虛器,而諸子得其統宗,則《春秋》家學,雖謂今日不泯可也。

──右二之二

名家者流,後世不傳。得辨名正物之意,則顏氏《匡謬》,丘氏《兼明》之類,經解中有名家矣。墨家者流,自漢無傳。得尚儉兼愛之意,則老氏貴嗇,釋氏普度之類,二氏中有墨家矣。討論作述宗旨,不可不知其流別者也。

──右二之三

漢、魏、六朝著述,略有專門之意。至唐宋詩文之集,則浩如煙海矣。今即世俗所謂唐宋大家之集論之,如韓愈之儒家,柳宗元之名家,蘇洵之兵家,蘇軾之縱橫家,王安石之法家,皆以生平所得,見於文字,旨無旁出,即古人之所以自成一子者也。其體既謂之集,自不得強列以諸子部次矣。因集部之目錄,而推論其要旨,以見古人所謂言有物而行有恒者,編於敘錄之下,則一切無實之華言,牽率之文集,亦可因是而治之。庶幾辨章學術之一端矣。

──右二之四

類書自不可稱為一子,隋唐以來之編次,皆非也。然類書之體亦有二:其有源委者,如《文獻通考》之類,當附史部故事之後;其無源委者,如《藝文類聚》之類,當附集部總集之後;總不得與子部相混淆。或擇其近似者,附其說於雜家之後,可矣。

──右二之五

鈔書始於葛稚川。然其體未雜,後人易識別也。唐後史家,無專門別識,鈔撮前人史籍,不能自擅名家;故《宋誌》藝文史部,創為史鈔一條,亦不得已也。嗣後學術,日趨苟簡,無論治經業史,皆有簡約鈔撮之工;其始不過便一時之記憶,初非有意留青;後乃父子授受,師弟傳習,流別既廣,巧法滋多;其書既不能悉畀丙丁;惟有強編甲乙;弊至近日流傳之殘本《說郛》而極矣。其書有經有史,其文或墨或儒,若還其部次,則篇目不全;若自為一書,則義類難附。凡若此者,當自立書鈔名目,附之史鈔之後,可矣。

──右二之六

評點之書,其源亦始鍾氏《詩品》,劉氏《文心》。然彼則有評無點;且自出心裁,發揮道妙;又且離詩與文,而別自為書,信哉其能成一家言矣。自學者因陋就簡,即古人之詩文,而漫為點識批評,庶幾便於揣摩誦習。而後人嗣起,囿於見聞,不能自具心裁,深窺古人全體,作者精微,以致相習成風,幾忘其為尚有本書者,末流之弊,至此極矣。然其書具在,亦不得而盡廢之也。且如《史記》百三十篇,正史已登於錄矣。明茅坤、歸有光輩,複加點識批評,是所重不在百三十篇,而在點識批評矣,豈可複歸正史類乎?謝枋得之《檀弓》,蘇洵之《孟子》,孫鑛之《毛詩》,豈可複歸經部乎?凡若此者,皆是論文之末流,品藻之下乘,豈複有通經習史之意乎?編書至此,不必更問經史部次,子集偏全,約略篇章,附於文史評之下,庶乎不失論辨流別之義耳。

──右二之七

凡四部之所以不能複《七略》者,不出以上所雲;然則四部之與《七略》,亦勢之不容兩立者也。《七略》之古法終不可複;而四部之體質又不可改,則四部之中,附以辨章流別之義,以見文字之必有源委,亦治書之要法。而鄭樵顧刪去《崇文》敘錄,乃使觀者如閱甲乙簿注,而更不識其討論流別之義焉,烏乎可哉?

──右二之八

互著第三

古人著錄,不徒為甲乙部次計。如徒為甲乙部次計,則一掌故令史足矣。何用父子世業,閱年二紀,僅乃卒業乎?蓋部次流別,申明大道,敘列九流百氏之學,使之繩貫珠聯,無少缺逸;欲人即類求書,因書究學。至理有互通、書有兩用者,未嚐不兼收並載,初不以重複為嫌;其於甲乙部次之下,但加互注,以便稽檢而已。古人最重家學。敘列一家之書,凡有涉此一家之學者,無不窮源至委,竟別其流,所謂著作之標準,群言之折衷也。如避重複而不載,則一書本有兩用而僅登一錄,於本書之體,既有所不全;一家本有是書而缺而不載,於一家之學,亦有所不備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