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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玉的死讓她不再麵對甫先生的死刑執行,這無疑免除了她生命中最大的悲哀。
甫先生被公開處決。
甫先生死的那天,我和我奶奶上了街。
看熱鬧的人很多,我和我奶奶在人群中看見了李嬸和張二。李嬸和張二一看見我奶奶就很害怕,我很奇怪,這才發現我奶奶笑得十分古怪。
我奶奶大聲地從喉嚨裏滾出一連串打嗝一樣的聲音:好啊好啊好啊。
李嬸和張二麵麵相覷,我奶奶的語調裏有一種瘮人的東西。他們想逃,想往人群裏躲。但我奶奶兩隻枯幹的手一把一個死死抓著他們的胳膊,利爪一樣的指甲深深地掐進了他們的肉裏。接下來我奶奶抓著他們的胳膊就笑啊笑啊,我被我奶奶笑得頭發都倒豎了起來。就在我奶奶的笑聲裏,我突然發現,在白天很亮的陽光下,我奶奶的皮膚上有一層毛茸茸的長毛!呀,我奶奶才是白毛野人!我這一嚇非同小可,差點兒沒暈了過去。
李嬸和張二被我奶奶笑得魂飛魄散。
李嬸大著膽子說道:塌鼻兒老奶,你要是抓住了我們什麼把柄,你告官也罷,告密也罷,把我們綁了,殺了,剮了都行,你就是不要這麼樣笑!你這樣笑比死人笑得還難聽,真叫人受不了!
我奶奶終於止住了笑,她狡黠地眨巴著眼睛:我殺了剮了你們做什麼?你們幫我了一個大忙,我感謝你們都還來不及呢!你們知不知道,有朝一日,我要建一個“胡麻氏皇家酒樓”,比王六的鴻運大酒樓氣派要大得多的酒樓!
我奶奶的雄心勃勃讓我吃了一驚,也讓李嬸和張二吃驚不小。
接下來我奶奶壓低了嗓門:你們殺了王六,是給我除掉了一個競爭對手。我不告你們。但有一個條件,就看你們答應不答應?
我奶奶的口氣裏充滿了要挾。她臉上還是在笑,但笑得十分邪惡和得意。
李嬸發著抖,問:什麼條件?
我奶奶呲著牙齒:嘻!你們到我的胡麻氏燒雞店來幹活。怎麼樣?我肯定比王六對你們要仁義……我知道這是我奶奶布下的一個陷阱。不,我不能讓善良的李嬸和張二掉進我奶奶的陷阱裏去。我大聲地喊叫:不,她騙你!你們會有一個比王六更壞的暴君,她會把你們當瘟死的雞吃掉!
我奶奶一聽“瘟死的雞”就像被人揭了老底,有些惱羞成怒:塌鼻兒,不許胡說!你這樣說你奶奶你會不得好死!
我說,我早就不想活了。
毛哥哥死了,小芹死了;小芹死了,小玉也死了。西榴城的好人們差不多都死了,我也不想活了。
我開始大哭。坐在地上,咧開大嘴哇哇大哭。
我一哭,李嬸和張二也哭了。滿大街的人看見我們幾個抱頭痛哭都很詫異,以為我們是即將被處死的死刑犯的什麼親人,有人就打聽。我大聲地回答:他是我的親人,你的親人,我們大家的親人呐!你們這些愚蠢的西榴居民呐,今天,我們為他哭泣,明天,你們就該為你們自己哭泣!因為他不是別人,他是這座城市真正的締造者,真正的主人呐,他是我們西榴侯爺的後代,西榴侯爺的嫡係子孫呐!
李嬸也哭道:你們這些該挨天殺的!甫老夫人的最後一個兒子就要死了,我們院子的甫先生就要死了,你們倒過節一樣歡天喜地看熱鬧!像過大年一樣看熱鬧!問問你們,腔子裏還有沒有人心?啊!
張二垂淚,張二掉著眼淚看看天,看看地,用淚水模糊的兩隻老眼看著洶湧澎湃的人群,嘴裏一直嘟噥著一句話:甫先生死了,這個城市完蛋了。甫先生死了,這個城市完蛋了……人們開始還能靜靜地聽,後來,人群就騷動起來。有人向我們扔石頭,扔臭雞蛋,扔磚頭瓦塊,扔吃剩的瓜果皮,扔喝過的飲料瓶子。人們說,這幾個人是瘋子!什麼西榴侯爺的嫡係子孫,什麼我們這座城市的原來主人,我們連聽說也沒聽說過什麼破西榴侯爺!還說我們該挨天殺!還說這個人死了我們西榴城也完蛋了!真想把他們活活掐死!
我心裏悲戚,說不出話來。他們全忘了,他們什麼都忘了,他們甚至不知道自己這座城市的真實來曆,不知道他們這座城市的真正締造者是誰。一個不知道昨天的西榴城居民,我想,也永遠不會有今天和明天。不會。
我奶奶一直站在一邊,冷眼觀看,完全的一個旁觀者。就好像她和我們幾個,我,她孫子塌鼻兒,她的老鄰居李嬸和張二毫無關係。她完全置身事外,一個局外人一樣,看著人們如此那般地圍攻和投擲我們,直到這場因我和李嬸、張二的哭泣而引起的騷亂漸漸平息。
我奶奶說:塌鼻兒,真醜惡,塌鼻兒,真醜惡!把個外人當親爹親娘樣哭,卻總壞著根腸子,壞你親奶奶的好事!你這樣對你奶奶你會不得好死!
我知道,這是我奶奶對我剛才向李嬸和張二揭發她“瘟死的雞”,還在心懷仇恨。
我正要說什麼,突然,槍聲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