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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上我問小玉:我們這會兒到哪兒?

小玉對我的問題覺得很奇怪:塌鼻兒,我們不趕緊去見甫先生我們還會去哪兒?

我不吭聲,我不忍心讓小玉馬上知道甫先生的壞消息。

小玉又說:甫先生住哪兒你應該知道,對吧,塌鼻兒?

我知道。我把小玉帶上了那幢廢棄的危樓。天已經很黑了,樓上沒有燈光,但往樓上爬的時候小玉非常興奮,我牽著小玉的手,不忍回頭去看小玉興奮的和幸福的一雙亮晶晶的眼睛。小玉小聲對我說,也許甫先生已經睡下了,我們先不要驚醒他,等他一睜開眼睛,像做夢一樣一眼看見我們。那就像在天堂農場一樣,我們給甫先生一個意外之喜。

聽著小玉呢喃般的低語,我心裏很悲涼:等待小玉的將是意外之悲。

上到七樓,房間的門敞開著。電燈拉亮的一刹那,我想小玉已經徹底明白了。

小玉臉色慘白,腿軟著,靠著牆坐在了地上。

我說:小玉,你什麼都不知道嗎?關於甫先生?!是陳虹剛搞了個狸貓換太子的鬼把戲,把個販煙土的土匪老王金鎖掉包成了遊擊隊交通員老王金鎖。堂而皇之開棺驗屍,土匪老王金鎖的身上有十八個槍眼,就這樣,甫先生又進了死囚牢……小玉流了半天眼淚。

後來她突然不流淚了,問我:塌鼻兒你說,甫先生的死刑判決,那是什麼時候?什麼時間?你還能不能想起來?

我努力回想那天我在報欄裏看到那條消息的時間。我說:大約一周前。

小玉突然慘笑。

小玉說:是我害死了甫先生,是我害死了甫先生……小玉說了她父親臨終前說出的那些真相,說了她被囚禁以後寫的那篇揭露整個事件真相的《西嶺遊擊隊員冰窟遺骸之謎》的文章,說了那張被死去的甫和惠在身上保存了二十年的寶貴紙條,說了她讓杜媽把這些交給陳虹剛,是想讓陳虹剛救甫先生……小玉說:大約也就是一周前,我讓杜媽把紙鶴給了陳虹剛。這一案最關鍵的證言和證據。我沒想到,我沒想到,不把這些給陳虹剛,甫先生也許還能活命;把這些給了陳虹剛,甫先生倒不可活命。我沒想到,我沒想到,最終,竟然是我害死了甫先生,害死了我們的毛哥哥……此後小玉默默地流淚,一夜淚流不止。

我陪著她坐在地上,燈熄了,這夜月光很好,白白的月光,像被水剛剛洗淨浸濕的輕紗似的,水蒙蒙地鋪灑進房間裏。我想起許多年前,在我們院子裏,毛哥哥被抓走後,我和小芹也這樣坐在小木樓上毛哥哥的房間,小芹也這樣坐在地上淚流不止。小芹那時說,她不離開那間屋子,她要等,等毛哥哥回來。後來,毛哥哥的小樓塌了,小芹死了。小芹那次死去,小芹總還抱有著希望,她說甫家冤深似海,她要作鬼;作了鬼,她就想做什麼就能做什麼了,就能夠為她傾注一世深情的男人討到公平和正義。二十年一個輪回,二十年後的小芹把她的精魂化作了美麗的姑娘小玉,小玉做了小芹想做的一切事情,為甫家伸冤,為她所愛的毛哥哥伸冤;她以為她成功了,但突然終點成了起點,起點還是二十年前小木樓裏那個哭泣的小芹,那個想死、想為毛哥哥去死的美麗而貧寒的少女小芹……一切枉然。

生與死全都枉然。

作人變鬼也都枉然。

什麼都沒有改變,其間的二十年像是一個空白,像是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甚至連夢都沒有過。一切都毫無意義,一切努力也都毫無意義,像撈水中月,像看鏡中花;西榴城依然如昨,情形也皆如二十年前,毛哥哥在死囚牢裏,小芹坐在地上哭泣;如果說稍稍有一些改變,改變的隻是如今哭泣的小玉是小芹的鬼魂。

小芹的鬼魂在哭泣。

我知道了我們西榴城的鬼魂們為什麼提前給小玉舉行葬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