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一令她感到有些厭煩的,是那個自稱為“先生”的老頭。
童靜此刻正練著燕橫新教的劍招——其實是崆峒派的入門劍法“十五練手劍”——一邊瞧著練飛虹,心裏很不是味兒。
童靜畢竟聰明,早就看透了練飛虹跟荊裂和燕橫的“陰謀”。她離開爹爹,跟著荊裂等人走到這麼遠,就是為了追求“走自己的路”的自由,很討厭被人擺布;但現在對她來說,沒有比學劍更重要的事情。她無從反抗。
——好!劍法我會照樣學!可是別指望有生之年,我會叫你一聲“師父”!
練飛虹正在與荊裂研練飛刀的法門。崆峒派暗器手法出眾,奇招甚多。荊裂上次略勝錫曉岩,也是靠投擲兵刃搶得先機,自然很有興趣學習,希望研究出更上一層樓的戰術;另一旁的戴魁也在用心聽著,心意門雖無暗器飛刀等武功,但難保將來不會碰上用暗器的敵人(他沒有忘記,武當派就有那個叫樊宗的飛劍高手),多了解暗器手法,要防範就有把握得多了。
上次在“盈花館”,荊裂已見過練飛虹的鐵爪飛撾跟飛刀,出手如何輕鬆漂亮,早就很想學學。他得到練飛虹指點不過幾次,已然掌握其中竅門,用上那鴛鴦鉞鏢刀和鏈子槍頭時,大有進境。
隻見荊裂手腕一抖,沉重的槍頭就直射而出,直插數尺外的樹幹。出鏢手法縮小了,自然大大減少讓敵人察覺的預兆。
戴魁看了不禁拍手說:“荊兄的學武天分,真令人佩服!”
練飛虹一邊看荊裂練鏢,自己雙手則拿著鞭杆當做雙手長刀把玩,正在複習早前荊裂教過他的日本刀法——練飛虹畢竟是武癡,但凡看見新鮮武藝,不管是中原還是海外的都想學,荊裂也並未私藏,誠心地跟他交換武技。
荊裂收回槍頭的鏈子,走到練飛虹跟前。
“先生,你看。”他指一指燕橫和童靜那頭。練飛虹看過去,見童靜正用心練習崆峒劍術,眼裏都是笑意。
“先生你認為燕橫這小子如何?”荊裂又問。
“這家夥直肚直腸,學東西專心致誌,好。”練飛虹翻動著杆棒說,“可是他要是想練好雙劍,那就得改一改性子。雙劍講究一心二用,或攻守同時壓製對手,或左右變換迷惑敵人,心思要細巧些、複雜些才能練到家。”
“所以前輩就一直教他那些舞動雙劍的花法?”戴魁問。
練飛虹點點頭:“那些花招,一大半其實在對戰時很難派上用場。我這是在鍛煉、打開他的心。”
荊裂瞧著練飛虹,心想——這位飛虹先生,的確有當名師的資格。
“荊裂你跟他就剛好相反。”練飛虹突然又說,“你學習天分的確很高,而且遊曆的經驗豐富,所學非常博雜廣泛。可是你沒能將學得的技藝徹底融會,又不斷好奇去學新的東西,長此下去就成了貪多務得,難將武功提升到另一層次,成為真正的絕世高手。”他苦笑,又補充一句,“就好像我一樣。”
荊裂收起平日的笑容,嚴肅地看著他不語。
練飛虹的話,不禁令他想起早前遇過的強敵錫曉岩。
錫曉岩正是專心致誌,將一招“陽極刀”練到極致,當天荊裂要破他這招,花了九牛二虎之力,用上各種戰術和地形才能稍勝他;數年後,錫曉岩的“陽極刀”威力必定更上一層樓,屆時用奇招還破不破得了,荊裂真地全無把握。
——說不定,就會像當年的練飛虹遇上何自聖一樣。
“別走我的老路。”練飛虹收起鞭杆,向荊裂告誡,“將你所學的東西,貫通為真正屬於你自己的一套武技。這是躋身往更高境地的唯一法門。唉,可惜,我自己也是到了這個年紀,才明白這道理,什麼都已太遲了……”
荊裂垂頭,左手按住腰間那柄裴仕英所贈的雁翅刀。
練飛虹是繼裴師叔後,荊裂遇過的最好的老師。剛才練飛虹所說的一番話,表麵似乎跟裴仕英生前教誨相反,但其實並無矛盾。
隻因十年後的荊裂,要開始踏上武道的另一階段了。
練飛虹這時卻又抓住戴魁:“來!在跟你分手之前,快再教我你們心意門那出拳發勁的法門!”他剛剛才歎息,自責因貪圖多學武藝而誤了造詣,轉頭老毛病又改不了,對新的武技躍躍欲試。
荊裂自行走開了,心裏在琢磨練飛虹的啟示。
這時他看見,虎玲蘭仍在呼喝著不斷揮刀,她看來已頗是疲累,刀招有些散亂。
荊裂於是走過去,蹲在一塊石頭上。
“休息一下吧。”他微笑著用日語向虎玲蘭說,“勉強練會受傷的呀。”
“不用你管!”
虎玲蘭猛烈地叫著,野太刀反手一招,“青岸”橫斬向荊裂的臉!
——自從西安之戰,在力量上徹底敗給了錫曉岩後,虎玲蘭幾個月來都無法擺脫他的陰影,整日以他為假想敵,誓要練出能淩駕“陽極刀”的刀招。
這“青岸”猝然來襲,速度又比荊裂想象中的更快,他隻能及時仰頭閃避——血花濺起之際,虎玲蘭心神激蕩。
其他四人都因為虎玲蘭那叫喊回過頭來,同時看到這突如其來的一幕。
荊裂仰身從石上倒落草坡地上。
虎玲蘭的野太刀凝止在前方。雙手劇烈地震顫。
好一會兒荊裂才終於爬起來。他右邊眼肚下方劃開了一道寸許的破口,鮮血涔涔而下,染滿了整半邊臉。
荊裂的神情卻出奇地沒有半點憤怒,隻是重重地呼吸著,以不解的眼神瞧向虎玲蘭。
虎玲蘭雙目如蒙上了霧。不久,淚水開始從眼眶裏流下來。
——這是荊裂第一次看見她哭。
虎玲蘭隻是無言地將野太刀擱在肩頭,轉身離去。
當天午後,六人就入了漢陽府城,先找了家客店停歇,安頓了馬匹行裝後就上了城街。
這漢陽乃是長江中遊商旅必經的集散之地,街道甚是繁華,兩旁商店賣的手工衣飾甚多。童靜看見許多新鮮玩意兒,禁不住就駐足觀看把玩。
眾人看見她那天真爛漫的模樣,不禁好笑,也不多催促她。
平日這種時候,童靜總是拉著虎玲蘭一起賞玩。但此刻虎玲蘭鐵青著臉,遠遠留在最後頭,失去了往昔那爽朗的氣息。童靜見了也不敢去喚她。
燕橫與童靜在這商店街上並肩而行,一時回想起從前在青城山,與宋梨在山腳味江鎮上遊玩的情景。宋梨每次總是哄得他買些什麼小玩意兒送她。
——她現在過得好嗎?……
“你看!”童靜拉拉燕橫的衣袖,另一隻手指著街上一個小攤子,插滿都是七彩的麵團人偶,有各種神仙人物和武將造型,手工很是精巧。
“這個!像我嗎?”童靜笑著指向其中一個人偶,是個全身披掛戰甲的女子,手執寶劍。
“這是誰?”燕橫想不通怎麼會有女孩子打仗。
“小兄弟,這個你也不知道?”賣人偶的大叔咧著牙齒笑著說:“代父從軍的木蘭呀!”
燕橫在青城派長大,這些民間傳說故事從沒聽過,自然不知。
他看見童靜瞧著這人偶時雙眼發亮,又再憶起宋梨,一時感觸,就溫柔地問她:“買給你好嗎?”
童靜沒想到燕橫竟會這樣說,隻是呆呆地點了點頭。燕橫也就掏出銅錢付了,將那木蘭人偶拔起,交到童靜的小手上。
童靜愛惜地拿著人偶,含笑問燕橫:“為什麼送給我?”
“因為我看見你喜歡嘛。”燕橫聳聳肩回答。
童靜轉著手中的人偶,別過頭不再看他。燕橫以為她又在鬧什麼別扭,不解地搔搔臉。
“快走吧。天要黑了。”半邊臉包紮著的荊裂終於忍不住催促,“快找吃飯的地方。”
他們六人衣飾奇怪,身上又帶著用布包裹的兵器,大大咧咧在街上走著。但漢陽畢竟是個大商埠,人們早就見慣了往來的江湖人物和武林人士,也未側目。
荊裂向過路人打聽,知道了城內最貴的一家館子“鴻雁樓”所在,也就領著眾人走去。
他們今夜要擺一桌餞別酒。
燕橫將杯中酒幹了,隻感到一股熱流衝上了鼻子和腦門。他強忍著,閉氣好一會兒,才能夠開口:“戴兄,想不到這麼快要分別。”
戴魁微笑著也幹了一杯。桌上擺滿都是童靜叫來的大魚大肉。可是分離在即,六人都無法開懷大嚼。
“當天西安一場血戰,我心意門死傷慘重……”戴魁說時收起了笑容,“我身為輩份最長的‘內弟子’,沒有親自將眾師弟的遺體帶回去,又未向師尊交待事情始末,就跟著幾位遊曆練武,其實於師門有欠,這顆心始終放不下來……”
“你這也是為了師門的將來呀。”童靜說時一臉愁容。她跟這位豪邁直性的叔叔相處幾個月,早已生起友情,“我想你的師父不會怪你的。”
“走到這兒也夠了。”戴魁說,“再向南走,就不知何年何月才回山西了。我這次出來,不是單為了追求我一人的造詣,而是要將所學帶回去,幫助本門他日對抗武當。這幾個月得蒙練前輩、荊兄你們的指點,真是受益良多。與武當開戰之期說遠不遠,我還要花時間思考,將所學融入本門武技,並且將這些新技藝教給同門,因此也是時候回去了。”
“我也得感謝你。”荊裂也舉杯。他說話有點兒含糊,隻因臉上刀傷才剛止血,怕臉上肌肉動得太多,傷口又再破裂。“得你傳授心意門‘三合刀’的功法,我在用刀運勁上又有更深體會。說不定下次再碰上那個姓錫的怪家夥,能夠正麵將他的刀打掉。”他說時忘形一笑,刀傷刺痛,不禁皺眉。
眾人一看他包紮的臉,不禁沉默,瞧向虎玲蘭那邊。
虎玲蘭隻吃過一點飯菜,就獨自離席,架起一邊腿半倚窗台而坐,野太刀抱在懷裏,臉朝著窗外夜街的點點燈火。
隻有練飛虹沒有理會,仍對戴魁說:“對!心意門講究意勁一體,樸實渾厚,確是上乘武學!”他說時嘴巴裏還在嚼著牛肉,又同時呷了一口酒,嘴邊的花白胡子都沾著飯粒醬油,童靜看見露出厭惡的表情。
戴魁聽見這位鼎鼎有名的老前輩,對心意門如此讚許,很是歡喜。在西安損兵折將,曾令他對本門武功信心大挫。
“荊兄,此後你們要往何處去呢?”戴魁問。
荊裂沒能回答。自從立了那個停戰約定,武當派不再出兵征討,荊裂也就沒有了追蹤打擊的目標,這四個來月的確是有些惘然,帶著眾人出了關中,就隻是一直向東南而行,途中一起努力修煉,卻未有什麼目的地。荊裂十年來都是遊子,從沒想過要在哪兒長久停留。燕橫更是對家門以外的天地充滿好奇,因此也沒反對這漫無目的的旅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