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後來他才明白,這麼多武當弟子娶妻生子的原因,是為了延續武者的優秀血脈,繼續壯大武當派。因此他們要的媳婦,並不是什麼名門大家閨秀,全都是在武當一帶村落挑選出來的身體健壯的女子,並查明前兩、三代都沒有患什麼嚴重的疾病,然後用聘禮“買”下來。與其說這是婚嫁,不如說像是與馬兒配種。

這種方法倒是令侯英誌難以認同。要追求最強,拚了命去修煉也就行了,有必要做到這個地步嗎?要連身為人的感情也都放棄嗎?侯英誌心裏決定,將來師長也要許配這麼一個妻子給自己的話,他絕不會應允。

更何況侯英誌根本就不相信,練武才能是靠代代遺傳——看他的父親就知道了。

“再過一陣子就是午課了。”葉天洋這時拍拍侯英誌的肩頭說道“回去吧。”

侯英誌點點頭,也就跟葉天洋一起爬下樹去,從來路回“玄石武場”。

平日功課雖是刻苦,課後一身疲勞,但兩人畢竟是精力充沛的少年,又因為長期服用“雄勝酒”,情緒經常奮亢,故此課餘還是愛通山奔跑遊玩,消磨那股彷佛沒有盡頭的躁動感覺。

葉天洋拿著一根樹枝,在前麵撥開樹葉前進。侯英誌默默地跟在他身後。看著葉天洋的背影,他不由地想起燕橫。不知道是怎樣的巧合,葉天洋就跟從前小六和小梨一樣,習慣喚他“小英”。每一次聽見葉天洋這樣呼喚,侯英誌心裏既有一陣暖意,也有一絲苦澀。

——他們……還在世嗎?……

侯英誌不否認自己是一個自私的人。在那天決心改投武當派,跟著葉辰淵的四川遠征軍時,他壓根兒沒有一次想起兩個好朋友。他一心想著的都隻是自己的未來。

現在侯英誌在武當山安定下來之後,才漸漸懷念自己失去了什麼。

侯英誌隻記得,那天在“玄門舍”教習場外展開大廝殺時,宋梨已經昏倒了;至於燕橫,最後看見他帶著“雌雄龍虎劍”逃入山裏。兩個都生死不明。

——也許小六還活著,而且找到小梨。兩個已經不知在哪兒雙宿雙棲,努力忘記發生過的事情……

——小六,你最好不要想報仇……假如你來這兒看一眼就會明白,那是不可能的事……

“小英,你今天好古怪啊。”

侯英誌這才從沉思中醒來,看見葉天洋正停下步來,回頭看著自己。必定是因為剛才自己露出了哀傷的表情吧?

“沒什麼……想起一些舊事而已。”侯英誌苦笑著回答。

兩人繼續走著。侯英誌知道再想往事無益,不如珍惜眼前的同伴。

可是看著葉天洋,侯英誌又生起另一股哀愁。

葉天洋又是另一個例子,證明了才能不一定能遺傳。葉辰淵是世所公認的劍術天才;但他這個獨生兒子,升上“玄石武場”,表現已經開始有些勉強了,很明顯沒有繼承父親那種天分。

侯英誌想,葉天洋再這樣下去,早晚要在嚴峻的武當派練武場上傷殘,甚至丟掉性命。他相信不隻是自己,武當派的眾師兄,甚至葉辰淵也都看得出來。但似乎沒有任何一個人要阻止這事發生。

他想起入門那天,桂丹雷師兄帶他去看的那片墳塚。

——這是必須承受的悲哀。

侯英誌驀然感歎:就算曾經最親近的人,也總有一天留不住。人到了最後仍然孤獨。

——人生唯一可以依賴的,隻有掌握在自己手裏的力量。隻有劍。

侯英誌隨手折下身邊一根樹枝,在空中比劃著這幾個月所學的武當劍招。他自覺比從前在青城山時修煉得更要拚命——武當派規模之大、弟子之眾,那份感染力實在太強。而且在“雄勝酒”的幫助下,練習後的傷疲更容易複原,全力鍛煉就更加毫無顧忌了。

“小英。”葉天洋回頭看他問,“將來要是有機會入選,你是想當‘兵鴉道’,還是‘鎮龜道’呀?”

“‘兵鴉道’。”侯英誌毫不猶疑地回答。南征北討,用劍鋒揚起血風,以戰鬥證實最強——這才是他心中最理想的武者之道。

“我也是呢。”葉天洋微笑著回答,“我可不隻是因為要繼承爹啊。”

侯英誌苦笑。他心裏清楚,這個好友不會有機會穿上“兵鴉道”的黑衣。

他不願再想這件事了,很想轉換話題。這時他記起心裏的一個疑問。

“對了,有件事情我想問已經很久了……常常看見有傷殘的師兄,拿著飯菜和換洗的衣物,走往‘遇真宮’後麵的樹林。那是為什麼呀?”

葉天洋一聽,本來紅潤的臉突然變得蒼白。侯英誌看見,知道自己問了個極不尋常的問題。

“小英你難道不知道……我們武當派,有三位副掌門?……”

“我知道。”侯英誌答。葉辰淵他當然知道;另一位副掌門師星昊一個多月前從京師回了武當山,他都見過。隻是第三位,他沒有一次聽師兄談起過。侯英誌雖然已被武當的長輩們視如親人,但畢竟自覺入門尚淺,這事又不關乎練武,也就沒有問。

“那飯菜衣服,就是送給第三位副掌門的。”葉天洋說時,聲音略帶顫震,“聽說他就住在‘遇真宮’後麵一個山洞裏……自從六年前,姚掌門繼任之後……”

侯英誌的雙眼發亮。一個與葉辰淵具有同等地位的男人。說什麼他也想多知道一些。

“為什麼會隱居在宮後呢?……這位副掌門叫什麼名字?……”

葉天洋一聽急忙搖手:“不可提!這是那時就立下的本派禁令,武當弟子此後都不得再提這位副掌門的名字!”

侯英誌大奇,猜想其中一定涉及某些武當派的秘密。

——是跟姚掌門登位同時發生的事情?……難道是權爭嗎?……

“這位副掌門……是給囚禁了吧?”侯英誌問:“因為跟姚掌門爭位失敗?”

“這事情發生時我還小,詳細的我不是很清楚。”葉天洋回答:“爹也從來不肯對我說。不過以前隱約聽過幾個師兄提及這事情,大概就是這樣。”

侯英誌雖猜中了,卻又感到不妥:第一天上武當山時他就知道,武當派有“殿備”的公開製度,人人都可以挑戰掌門,在武當派裏用實力奪權並不是罪,失敗了也不該受到懲罰……這位副掌門何以會被囚禁?

“你自小在武當山長大,必定見過他吧?”侯英誌說。“他是個怎樣的人?”

“已經太久了,我連他的樣子也不記得……隻是隱隱記得有這麼一位叔叔。他身邊常常都跟著一群師兄。在他住到山洞之後,那些師兄也都不見了……還記得,這副掌門叔叔,還有那些師兄裏的一、兩個人,穿的是褐色的道袍。”

侯英誌眉頭一揚。他見過武當山有人穿這顏色的製服:樊宗。

“是‘首蛇道’裏的‘褐蛇’!”

葉天洋點點頭。“此外我記得的就不多了。對了,還有幾年前有一次,我聽過桂丹雷師兄談起他,說他是武當派的……‘叛徒’。”

侯英誌感到奇怪。武當本來就是走在極端之道的武鬥集團,規則戒條極少;這位副掌門,能夠幹得出什麼事情,或是有什麼主張,竟連武當派也難以接受,要冠上“叛徒”這麼嚴厲的罪名?侯英誌實在費解。

假如是連葉辰淵或師星昊都要顧忌的人物……侯英誌極想看一看這個人。但是他又感覺得到這是武當派內的絕大禁忌,自己可不想因此被趕出武當山——雖然桂丹雷說過,武當從不會將弟子逐出門派,但涉及這位副掌門的事似乎是例外。

此人既是被囚禁的叛徒,為何卻仍沒有給革除副掌門之位?這一點侯英誌倒非常明白:“副掌門”不僅僅是職位,也是一個象征實力的稱號,因此也隻能夠用實力奪取。直到今天仍未有一個武當弟子做得到這件事。

就在侯英誌想象這個人物想得渾身熱血沸騰時,山下方傳來一記接一記的鳴聲。葉天洋一聽就知道。是“遇真宮.真仙殿”旁的那口大銅鍾。

侯英誌上山以來都沒聽過這鍾鳴。因為這口鍾隻有在宣告發生重要事情時才會敲打,以呼召山上各處正在練武的弟子。

葉天洋和侯英誌急步往本派的總本部奔跑下去。武當派斷非發生了什麼危急事情。那麼鳴鍾的原因他們隻想到一個。

“快!”葉天洋一邊跑一邊高呼:“小英,你還沒有見過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