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辰淵雖未回頭,卻似感應到楊真如心中的思緒。

“我們快要走了……你都準備好了嗎?”

“弟子沒有什麼要準備的。”楊真如恭敬地回答,“隻帶一人一槍就行了。”

葉辰淵沒有回應,隻是略略點頭。楊真如知道這已經是副掌門最大的讚賞。

兩人下了樓梯,穿過“鐵峰樓”那仍然供奉著大金槍的廳堂。堂上原本有一塊掛了超過八代的古老牌匾“玄空妙技”(注:“玄空”二字,乃是遠追傳說中峨嵋武學的先祖司徒玄空。),半年前就被換成了“武當派”三個大字,左下角再寫了“峨嵋道場”小小四字。

他們走到內堂,這兒本來是峨嵋掌門與派內長老師範商議事情及接待外來貴賓的重地,如今已被武當“兵鴉道”弟子占用。

葉辰淵一進入,堂內三個穿著“兵鴉道”黑衣的弟子馬上肅立行禮。其中一人四十出頭,臉容方正,額頂上有三道脫了發的創疤,腰間佩著雙刀,是遠征軍中較資深的弟子秦少芳,取代了江雲瀾成為葉辰淵的副手。

葉辰淵看看堂內的大桌子,隻見上麵排滿了兵刃,有幾枚是峨嵋派收藏的獨特古槍,其餘都是先前攻滅青城派後,火焚“玄門舍”前掠得的青城寶劍。

“副掌門。”秦少芳上前稟告:“我們聽你的吩咐,收拾行裝預備隨時出發回武當山。可就在整理兵器時,從這裏有所發現……”

秦少芳說著走到桌前,伸手拍拍桌上一個大木匣。那匣子甚古雅,內裏襯絲,裝著一長一短兩個造形優雅的劍鞘。

葉辰淵自然一眼認出來:這正是收藏青城派至寶“雌雄龍虎劍”的木匣,兩柄寶劍雖被燕橫帶走下落不明,但葉辰淵仍非常珍視這遺下的匣子和劍鞘,叫弟子從青城山帶走。

“就在我拿起劍鞘檢查時,發現這匣子底下有個小小的暗格,打開來就發現了這東西。”

秦少芳拿起桌上一本比手掌大不了多少的薄薄冊子,雙手捧到葉辰淵麵前。那冊子封麵用皮革製成,沒有寫任何字,並以皮繩十字綁著。

“我們不敢打開來看,先等副掌門過目。”

平時麵容冷傲的葉辰淵,露出極罕有的興奮表情,一把將冊子取過,急急解開繩結。封皮一揭開來,映入眼簾的就是一行接一行的蠅頭小字:

“斯技乃天師張道陵伏妖降魔之劍其神妙處龍虎交會雌雄相濟長縱短橫順逆自如其形其勢合於唯一雖萬鬼莫能當今記譜訣如下”

葉辰淵以微微顫抖的指頭,急忙翻過下頁。“兵鴉道”眾弟子從未見過副掌門如此情急的樣子。

葉辰淵一直翻過去,看見的盡是“蹈雲”、“震山”、“拂爪”、“抖鱗”、“潛極海”、“穹蒼破”等招式名稱。葉辰淵與何自聖交手之日,雖並不知道對方出招的名字,但他毫無疑問地肯定:這是“雌雄龍虎劍”的劍譜!

日夜回憶的最強敵人,那絕藝的秘要此刻就握在手上,葉辰淵感到渾身血液沸騰。

他本來早已斷絕了跟姚蓮舟爭奪掌門的念頭,但此刻彷佛又有一道意想不到的門就在麵前打開。

——假如……我能夠吸取何自聖劍法精要之一、二,未必就不可能再挑戰他……

可是再細看那劍譜,葉辰淵頓時失望。連剛剛滲出的熱汗都好像冷卻了下來。

每一式劍招下的描述,都是這樣的文字:

“三五合於四十二步走四八左劍接七十三敵勢自破敵劍若應以偏身下抹我步複走一九回之以六二應手必中”

葉辰淵翻過一頁接一頁,所有招勢的說明,全都帶著這樣一堆不明數字,根本沒有一招看得明白。

葉辰淵掩卷歎息。

——是暗號。

堂裏的四個弟子,都不知道葉辰淵在看什麼,隻是好奇地瞧著副掌門那一陣紅一陣青的臉色。

葉辰淵把劍譜緊握掌中。

——難道……真地得物無所用嗎?……

——不對。寫這劍譜的人,自然已經懂得“雌雄龍虎劍法”,他寫這東西決不是隻給自己看的,也為了傳給他人看……

——有資格看這劍譜的,當然就是青城弟子……也就是說,這種暗號的寫法,青城弟子看得懂!

希望之火在葉辰淵心裏重燃,因為他知道,世上至少還有一個青城弟子活著,也知道這一刻他在哪兒。

葉辰淵將“雌雄龍虎劍譜”貼身收進衣襟內,恢複了往日如冰的表情,向弟子下達了命令。

“明天,起程回武當山。”

“小英,等等我呀!”

一個年輕的聲音在林間響起。枝葉紛飛,一個身影隨即從樹叢裏衝出,在石上跑了好幾步才停下來。

那隻有十四歲的少年渾身都在淌汗,臉上血色通透,散發出一種躁動不安的年輕能量。

少年出林之後左右看看,又抬頭瞧瞧上方的山岩,卻尋不著同伴的蹤影。

“小英,你在哪兒呀?”少年跺跺腳。在這場山林競跑中輸給了同伴,他本已十分不忿,現在發現輸得連對方的影兒都看不見,更是氣得臉紅。

“不玩了!快出來呀!”少年把手掌罩在嘴旁,仰天高聲呼喊。

“在這兒呀。”

一個同樣年輕,語氣卻老成得多的聲音來自上方。少年一抬頭,在一棵大樹的橫杈上,看見了侯英誌的身影。

“你別下來!”少年鼓起腮,就從樹幹攀上去。已經習武六年的手腿,靈活得猶如猿猴,三兩下攀越跳躍,就已經上了去,並肩坐在侯英誌的身邊。

“我怎麼會輸?……”少年還是不服氣:“我知道,一定是你抄了什麼近道!我猜得對不對?”他說時指著侯英誌的鼻子。

侯英誌微笑,一把打去少年的手指,卻咬著下唇不肯說。少年把手指化為拳頭,半開玩笑地一拳擂向侯英誌肩頭,但被侯英誌伸臂擋過,侯英誌順勢把少年的頸項挾住,兩人使勁掙紮,幾乎就要一起摔下樹去,這才雙雙住手,互相看著哈哈大笑。

侯英誌笑完歎了口氣,身體倚著樹幹,遠眺山岩外武當山奇峰競起的景色。

少年見侯英誌收起笑容,好奇地問他:“你在歎什麼氣?”

“沒什麼……”侯英誌仰視雲端看不見的金頂,“我隻是想,來了武當山,實在太幸運了。”

本來以為投入武當派修煉,將會是日複一日的地獄生活,但並不盡然。雖是帶技投師,武當派的眾多師兄,從第一天起就像把他當成了家人。在練武場上,沒有人因為想要試試他的青城派劍法而刻意敵視,傳授武藝的師兄也不因他有別派的背景而不肯用心教導。許多“鎮龜道”的師兄更不理會什麼輩份,特別來請他示範青城劍法的要訣,以參詳改進本身的武當技藝。每天練武的早、午兩課,雖然嚴厲認真得令人想起就嘔吐,但課餘起居,門派上下都是有說有笑。幾個月來,侯英誌隻見過同門為武術見解爭辯得臉紅耳熱,卻從沒一次看見有人為私人的事情而吵架。

——因為大家都是共同追求單純誌向的同伴。

就如此刻身邊的這個少年,不是別人,正是副掌門葉辰淵的兒子葉天洋。侯英誌是在跟他相交許久之後,才發現這件事的——在這少年身上,從來沒有看見什麼“副掌門之子”的架子,身邊所有人也從未因此對他有任何厚待。

侯英誌畢竟有六年多的青城劍道底子,入了武當山門之後,隻用了一個半月就通過師兄的考核,離開那最初階的“蒼雲武場”,晉升高一級的“玄石武場”。就在那兒的第一天,侯英誌第一場對劍的對手就是葉天洋,自此就成了好朋友。

侯英誌和葉天洋自己都無法解釋,為什麼兩人會這麼投緣。將要十九歲的侯英誌,年紀跟葉天洋其實不算很相近。兩人的出身更是兩個極端——侯英誌的父親是個學藝不成的窩囊廢,葉辰淵則是天下聞名的武當劍豪。唯一可算做相近的是,兩人的母親緣都很淡泊。侯英誌的娘親在他小時就出走了;葉天洋的娘,則是個目不識丁的農婦,到兒子八歲開始習武之後,就搬回山下的村子去住,母子倆一年沒有幾次見麵的機會。

這又是令侯英誌對武當派感到意外的第二點:還以為武當山是一片禁絕女色的修行之地,原來有妻眷的精銳弟子竟是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