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入氣勢恢宏的武當山“遇真宮”那一刻,殷小妍感覺自己心跳激烈得快要昏迷。

隻有緊緊握著姚蓮舟的手掌,她才不致倒下去。

在道宮中央鋪著石板的廣場上,黑壓壓都是人頭。小妍從來沒見過這樣的場麵,無法估計這兒究竟有多少人。會不會上千呢?她看看那些排列整齊、在太陽底下默默站著的漢子,一張張臉上都帶著相同的氣息。

——這氣息她已經很熟悉:這個月來同行的樊宗、桂丹雷、錫曉岩、江雲瀾等人,臉上都有這種味道。

廣場上的武當弟子,許多額頭和衣衫都被汗水濕透。下午還沒有熱到這個程度,小妍猜想他們是在鍛煉中途趕過來的。

沒有人俯首下跪。他們都隻是默默站著,以極崇敬的目光,注視著她手牽的那個人。

姚蓮舟也沒有任何言語或手勢,隻是無言地接受這種目光的沐浴。

小妍在“盈花館”工作時,見識過許多權勢不小的達官富商,也目睹他們身邊那些下屬幫閑對這些貴人如何敬而畏之。相比之下,武當弟子對姚蓮舟的態度完全不同:這並不是對權位的崇拜或畏懼,而是真正打心底裏仰慕。

——而我,竟然走在這中間。我算是什麼?我在這兒幹什麼?……

有武當弟子將好奇的眼光投向她,小妍不禁臉頰漲紅,很希望那石板地中央就有個洞讓她躲進去。

姚蓮舟覺察到小妍的窘態,更緊地握住她纖小的手掌,盡量讓她貼近自己身邊走。小妍瞧瞧他,心裏很是感動。

可是這時她又想起臨別之前,書蕎姐姐給她的忠告:

——跟著這樣一個男人,你得有準備,自己不會擺在他心裏最重要的位置。

剛剛離開西安府不久之時,姚蓮舟曾經在路上跟她說:

“你要是有自己想去的地方,我不會阻止你。”說完還拿出了一包不輕的銀子。

小妍緊抿著嘴角。她沒有怪姚蓮舟說出這麼冷酷的話。畢竟西安之戰落幕時,小妍隻是央求他帶她走而已。

——離開“盈花館”。離開西安。離開那本來不可抗拒的命運。

可是她並沒有求過他要帶自己在身邊。他也沒有答應過。

然而這是抉擇的時候了。

她看也沒看那包銀子。

“帶我去……你住的地方。”小妍說的時候聲音小得像蚊子叫。但姚蓮舟每個字都聽得清楚。

他馬上握起她的手。

“行。”

當時小妍還不知道,在旅程終點等著自己的是什麼。

現在走在這“遇真宮”的廣場上,她才知道。

小妍回想在“盈花館”時,親眼目睹像樊宗跟錫曉岩這些男人有多可怕;再看眼前廣場上近千名武當弟子,她不禁想:他們當中,還有多少個樊宗和錫曉岩?

這一刻,殷小妍才真正認清:她所喜歡的男人,到底擁有怎樣的力量和地位。

她無法不感到強烈的自慚。

——我……配嗎?……

眾武當弟子見掌門回山之際,竟牽著這麼一個年輕女子,心裏自是好奇,卻並沒有竊竊私議。

——無人能過問掌門的任何決定。就算姚掌門此刻拖著的是個老太婆也好,小男孩也好,他們也都不會有一人皺皺眉。

倒是看見桂丹雷的樣子,令他們一陣激動。桂丹雷碩大身軀上的刀槍外傷大都已經痊愈,可是左臂被尹英川砍的那一刀“水中斬月”傷勢不輕,仍要用布巾掛在胸前;另外又被一杆長槍深深傷了腰脊,走路還有些拐,要拿著木杖幫忙才能快步行走。臉上更多了許多新疤痕。

桂丹雷在“鎮龜道”,是足以替代首席弟子師星昊的人,竟被傷成這個樣子,師弟們看見都感驚訝。

其他歸來者陸續出現:“兵鴉道”的年輕好手焦紅葉,雙手仍包紮著,尤其右手受傷的部位是等同劍士生命的腕脈,隻見他神色甚是沮喪;具有半邊“陰魚太極”功力的尚四郎也是“兵鴉道”的一線戰士,此刻行動困難,身受沉重內傷未愈;“褐蛇”高手樊宗,身上好幾處都仍包著布帶;至於連許多同門也懼怕的錫曉岩,雖不見受了什麼傷,但臉上似乎失卻了平素的狂傲之氣,神色略帶落寞。

——並沒有往日遠征軍回來時那種凱旋的氣勢。

一人趨前到姚掌門身前。小妍看過去,隻見是個白發疏落的老者,一身墨綠寬袍,左胸有“太極”的標誌;再看那張蒼老的臉,下巴處開了一個倒三角狀的慘烈傷口,下排齒根和紅色牙齦都暴露在外,形貌猶如惡鬼。小妍見了不禁哆嗦,但為了禮貌沒有叫出聲來。

老者察覺了,向小妍微微點頭抱歉,將掛在頸上的黑麵巾拉起,掩蓋著下半臉。

小妍並不知道老者的身份,點點頭回禮。

——要是有外界的人在,看見堂堂武當派副掌門,向一個小小的妓院婢女道歉,必然嘖嘖稱奇。

“掌門,辛苦了。”師星昊以帶著奇異風聲的語音說,眼睛檢視姚蓮舟的臉色,看他有否大礙。

姚蓮舟沒有回答,從衣襟裏掏出一張紙,交給師星昊。

師星昊打開一看,紙上寫著“華山”二字,並在上麵打了個交叉。

師星昊的嘴角掩蓋著,無法看見表情,但眼睛顯然在笑。他把紙片折好收起。

“什麼時候回來的?”姚蓮舟伸出手掌,與師星昊輕輕交握。

“兩個月前。”師星昊回答,看看隊伍後頭受傷的桂丹雷等人,“我還是應該親自趕過去關中。是我決斷錯誤。掌門請降罪。”

“假如有弟子因這事情犧牲,第一個有罪的人是我。”姚蓮舟坦然地說。

“真想不到,這次收獲如此豐富。甚至連‘獵人’都引出來了。”

師星昊一聽,白眉往上揚起。

“進了殿裏再談。我也要知道京師的事。”姚蓮舟說著稍回頭“桂丹雷也有事情要報告,一同進來。其他剛回來的人先去休息。眾弟子回武場照常練功。”

他吩咐完後,才瞧著殷小妍輕聲說:“我有事情得處理。先為你安排個落腳處好嗎?”

小妍搖頭:“去你辦事的地方。我就在門外等。”

她可不想跟姚蓮舟離得太遠。

——至少在還沒有好好談以後的事情之前。

“行。”姚蓮舟微笑,繼續牽著她,與師星昊一起往“真仙殿”走去。桂丹雷拋去手杖,微跛著足緊隨在後頭。

在眾多武當弟子之間,也站著侯英誌。他盡量站到最前頭,想第一次清清楚楚地去看,這座武當山裏“絕對的第一人”。

姚蓮舟雖然沒有穿掌門的白袍,但在侯英誌眼裏,他的身體就像散發著淡淡的光輝。

——這麼年輕,卻是連葉辰淵也都得俯首的對手。

——我到了他這樣的年紀時,又會怎樣呢?

這樣想著時,侯英誌已經心急要回去“玄石武場”,繼續拚命修煉。

可是就在掌門等人離開廣場時,有人叫住了他。正是“首蛇道”樊宗師兄。

“你也到‘真仙殿’門外等候。”樊宗說,“這是掌門上山時就吩咐的。他有事情要問你。”

“是。”侯英誌點點頭,正要向“真仙殿”走去,回頭又問,“樊師兄,你的傷,沒大礙吧?”

——樊宗是他上武當山第一天,就認識的第一個同門,雖然隻共處過半天,卻感到有種特殊的感情。

樊宗看看侯英誌,身材比剛上山時壯了不少,也有一股比初來時更強烈的自信,看得出他這幾個月裏必然沒有疏於修煉。樊宗微微笑著回答:“沒事。你快去。”

侯英誌這就快步奔向“真仙殿”門外。他看見姚掌門、師副掌門和桂師兄都已入了殿門,隻有剛才那個挽著掌門手掌的女孩,坐在殿前石階上等待,一雙大眼睛不安地左顧右盼,又仰頭瞧瞧雄壯的道宮建築,露出讚歎的表情。

侯英誌走過去,這才第一次看清殷小妍的樣子。雖未至於是驚豔的美人,但臉蛋非常可愛,而且有一種令男人想要憐惜的氣質。然而再看她的表情身姿,又並非完全給人柔弱無助的感覺,當中仍隱藏著一股堅強的生命力。大概是因為生活的磨煉吧。

——侯英誌能一眼看出來,因為他自己也有同樣不幸的童年。

小妍上武當山以來,終於看見一個年紀跟自己仿若的人,朝侯英誌點點頭。

侯英誌既知道她是掌門的女人,自然避嫌不便交談,也隻點頭回禮,默默站到殿階另一頭。

兩人就這樣無言地一起在等候。

在巨大的真武大帝神像底下,三人盤膝而坐。

桂丹雷代姚掌門向師星昊述說在西安發生的一切:姚蓮舟如何被各派下毒圍攻;“武當獵人”荊裂出現;少林寺和尚的立場;還有立下了五年停戰約定。

“掌門,那毒藥……”師星昊此刻已取下麵巾,一張破裂的嘴巴問道。

“回程途中早已複原。”姚蓮舟平靜地回答,“你也知道我的過去……這種程度的藥,還毒不死我。”

師星昊點點頭:“說到那個‘獵人’……南海虎尊派嗎?……我都幾乎忘記了。想起來,那小門派才不過十來人,竟然跟當地其他門派結盟,想跟我的遠征軍對抗……那掌門叫什麼虎的,是個酒鬼,根本不用我出手。想不到……那家夥,還教得出這樣一個弟子……”

錫曉岩是師星昊麾下“鎮龜道”的最精銳弟子,實力之高強他十分清楚;這“武當獵人”荊裂竟然幾乎將錫曉岩摔死,果然足為武當派的隱患。

而掌門卻又再給他幾年時間去成長……師星昊心裏大大不以為然,但並沒有說半句。

“他還有同伴。”姚蓮舟說,“一個是青城劍派的殘存弟子;一個東瀛來的女刀客,刀法足以跟錫曉岩較量;還有一個……”

他想起童靜,還有她以“追形截脈”重創焦紅葉的那一劍,實在不知道該怎樣形容。

“……總之是一群有趣的家夥。”

聽見掌門將敵人形容為“有趣”,師星昊頗愕然。對方可是殺傷了我派許多精英弟子的仇敵啊。

——不過就這幾個人,諒他們也不可能對武當構成什麼威脅……反倒最該注意的,是少林。

“少林寺的老和尚特意下山來,說的卻竟是一堆窩囊廢話。”師星昊說時,雙拳籠進衣袖內“‘天下武宗’少林派,原來也不過如此。看來世上真的已經沒有誰阻得了我們。”

“京城那邊怎麼樣?”姚蓮舟這時一問。

師星昊聽得出,掌門等於是在回應他剛才所說的話:武當派“天下無敵”的霸業並非暢通無阻,還得看朝廷的意向。

師星昊當下就將那場“豹房禦前比試”的情形,還有之後皇上如何大加賞賜武當派的事情向姚蓮舟報告。當然他也描述了皇帝身邊兩大寵臣錢寧及江斌的反應。

“皇帝那好玩的小子,本來很想將我們武當派收為自己的玩具。姓錢的那家夥,害怕我們跟他爭寵,對此格外緊張,後來更親自過來找我,用錦衣衛嚇唬我。”

姚蓮舟應皇帝的詔令派師星昊及弟子上京獻技,並非要討什麼賞賜或恩寵,隻是想探聽朝廷對武當派持什麼立場。

武當武者雖自視為化外之人,畢竟仍是一個實力非凡的武力集團,如此在武林南征北討頻繁活動,卷起腥風血雨,很可能引起朝廷的猜忌,一不小心更會被誣謀反。師星昊京師之行,既成功得到皇上承認武當的地位,也摸出了朝廷不加幹預的默許立場,可以說為武當霸業鋪平了道路。

不過錢寧的威脅,仍是在師星昊心中留下了一點隱憂。

“弟子擔心的,正是這個。”桂丹雷插口,並且說出先前在西安跟陳岱秀談過的疑問:“這次掌門入關中,消息傳布得如此廣泛迅速,非有朝廷勢力在背後不足以成事。現在再跟師副掌門的情報互相印證,事情就更明顯了。”

師星昊思考了一陣子,又說:“武當的活動被錦衣衛監視,本來就是意料之中的事。可是這次他們這樣廣傳消息,引來各門派的人追捕掌門,造成一場大戰,為的又是什麼?錢寧那家夥,假如擔心我們跟他爭寵,理應冷處理這事,絕不會反而把它搞得沸沸揚揚,引起皇帝的興趣啊……他這麼做,必定有我們還沒想到的其他目的。”

“還有一事。”桂丹雷說,“錦衣衛的消息從何而來?……當時知道掌門出山的,就隻有……武當山上的人……”

姚蓮舟跟師星昊相視一眼。

——武當派裏有朝廷的內奸。此事非同小可。

“弟子也不願相信。”桂丹雷露出痛心的表情,“畢竟都是朝夕一起流血流汗的同門……”

“武當山上有錦衣衛的線眼,那還不是什麼意外之事。”師星昊皺眉說,“我要是錢寧或江斌,也會拚命放一、兩個進來。我真正擔心的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