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中有個紮西島,那是我們預備晚上過夜的地方。島上有兩塊矗立的巨石,我們的越野車從其下麵開過,仿佛一隻蠕動的甲蟲。巨石呈舊石器時代的工具形狀,高聳人雲,宛如我記憶中的複活節島古怪石像的形狀。同樣的高大陰森、不可思議,仿佛遠古的仙人們曾用它來開鑿出路,後來就隨手一扔,讓它那樣高大疊立,圍繞著那兩塊巨石有長長的一堵瑪尼牆。再過去就是一間小屋,用石塊壘就,是全島唯一的一間小石頭屋,供來此朝拜和遊覽的人們來不及回去時晚上在此宿夜。我在沒踏上紮西島之前就已經聽說了有這麼一間小屋,可我還是被它的極度簡陋和矮小嚇了一跳,我們一行人幾乎未等車停穩,就急急地鑽出車廂,往那湖邊上直奔。
我對於西藏的空間的認識,對於它特有的空氣和水的感悟,在這個深藏於天空、深藏於白雲和雪山之間的聖湖邊上達到了極致。因為正是它那無邊的高原風光、無邊的曠野反過來能映襯它的宗教,它的巨大建築物的形成和樣式,仿佛正是這些空氣,鑄成了布達拉宮的金頂,正是這些跌宕起伏的白雲,編織了曠野上的那些經蟠----乃至藏地特有的樂器中的法號和鑼。金色的陽光賦予大昭寺樓層隱晦曲折的線條,以及層層疊現的布達拉宮自上而下的宮牆,微風吹佛草原上的氈房和羊群,那就是深藏於古代傳說中作為達賴喇嘛臨時夏宮而設的美麗的羅布林卡,而那些雪山----那些無論你在藏地的哪個角落都可以看見的無邊的隱隱綽綽的山巔;那些滾滿卵石的河灘,造就了它的語言文字的音域和音質,造就了它四處傳誦的經文。西藏的一切都可見於這塊土地上的人對於其天空和土地的認識,我忘了說,那些雪山造就了人們沿途可見的瑪尼堆。人們模仿神的作為,那些人手一片,人越堆得越高、越壯觀的瑪尼堆,難道不是投射在西藏人傳統心智上的對於山巔雪峰的無言讚美以及----最抽象意義上的領悟?年複一年,他們在西藏的四麵八方展開的朝拜和轉經儀式,難道不包含對其無限旖旎的風光的古老的敬畏和留戀?因此,我認為理解西藏,重要的不在於那些宗教的具象,而在於宗教所由此派生出的那種精神----那個精神的空間。那空間裏的水、氣、火焰和土地,因了這塊土地的緣故,西藏人把自己的注意力都集中到天上,他們的生活似乎自古以來,就一刻都離不開這裏蔚藍的天空,這裏的白雲、這裏的神鷹和飛鳥他們的精神也從未遠離那積雪的山峰,無論是崗底斯山、喜馬拉雅山雪峰,還是昆倉山、念青唐古拉,都是最終哺育了他們的想象力,他們的神靈、他們的寺院的牆都最終鑄就了他們的空間感和時間感,他們的熱衷於來世的靈界,熱衷於讚美和艱苦跋涉的生活方式。天空是纏繞在西藏頭頂上的哈達,是纏繞在神靈身上的美麗的腰帶。
我也感到了這塊哈達這條腰帶的潔白和飄逸,我也感到了對於神靈的深深的敬畏。我也感到了我身體內部的艱苦跋涉,當我的記憶又回到布達拉宮的白塔下,當我遠遠地站立在納木湖邊上的河灘上,或者砌滿高高低低瑪尼堆的湖畔,我也感到了我自身的血肉需要有一隻神鷹來把它撕裂、啄食。我也感到了人世間永劫的黑暗,以及人作為神靈身邊的動物的深深哀傷,那哀傷被從前過路的人們隨手寄托在那些刻滿經文,朝向廣闊的天地的瑪尼石上----瑪尼堆的白色頹喪的形狀上。我也感到了甸甸、跪拜在神麵前,或者造物麵前深深請願的願望或者到終年積雪的山腳下去轉經----後麵這件事,也許我早已經就在做了,在一本又一本書籍的瑪尼堆和現實世界之間,在更為遙遠的雲彩下長途跋涉......
納木湖靜靜地躺在層層疊疊的念青唐古拉山脈的懷抱,湖邊有一個白塔、映襯湛藍的湖水,白塔下麵有條長長的、由各種石片砌成的瑪尼石牆,因為山的坡度的緣故而向左右歪斜。那山坡上站著一頭孤零零的馬,也不看人,也不吃草,陷入神靈一般的冥思裏,隻是偶爾晃了一下它的尾巴,你才能相信它是個活物,馬的頭部深深地向著湖泊的方向低垂。它的那雙在暮色中聽話的眼睛乖順地斜向草地。仿佛溫和地認可了天地之間的秀美和群山的悠遠。它一動不動地站立著,像黑色暴風雨、像天邊的一道彩虹,那馬的靜謐恰好跟湖麵大海一般的咆哮形成對照。那匹馬在我的記憶中的形象,仿佛是湖水的另一個倒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