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3 / 3)

那天傍晚,當我們披著毯子走過湖邊時,恰好是這個美麗的聖湖一年四季中少有的一次被咫風吹刮的日子,深藍的湖水頓時變成滔天的白浪,使我想起我有一次深夜在海上的旅行。刮過來的風浪聲震耳欲聾,仿佛在這湖底處有一場隱蔽的地震。湖水逼清,岸邊的湖底看得清清楚楚。風就這樣橫著吹到人臉上,像一把巨大的、快要關牢的門門。我們在風裏每走一步,都十分艱難,宛如在齊腰深的河泥裏邁步。我每過半分鍾都要把臉背過去,歇一口氣,倒著走幾步,再猛地轉身,我漸漸地掌握了在這高原的風中行走的決竅和節奏。就這樣我們打算繞著紮西島步行一圈。

據說如果要繞整個聖湖走一圈,至少要7到10天時間,那湖就有這麼深廣的麵積。而每年來此轉經朝聖的藏民們都要走完全程,連同小孩和老人。我的軍用毯子在我身上已經變成了多麼沉重的累贅,可我不可能脫下它,如果我不想被凍僵的話。我到西藏,幾乎每天都有被莫名其妙的寒冷凍得籟籟發抖的時刻。我已經很害怕了,雖然季節是盛夏8月,但在這高原上,陽光像冬天一樣閃閃發亮,也像冬天一樣綿薄、柔嫩----成了一道道單純的光線。湖水在夕陽之下翻騰,衝上來的浪有時濺到我們的臉上。很多水線之上的瑪尼石堆,現在都像廢棄的舊房子那樣垮了,聲音很響地坍塌下來,薄一點的石片眨眼之間就被水流卷走。我至今不敢相信我有適當的文字能力能夠去描寫這湖。它的聖潔在我看見的每一樣事物:空中古老的禿鷲,峭岩上的蒼天,湖畔的卵石以及無邊----我們已經接近無邊—積雪的熠熠閃光的群山上。湖像水銀一樣清,像黃銅的燈盞一樣樸實無華,像盲人的眼睛一樣乖覺。它像西藏大地上的一把銀勺子,遠遠地伸到群山裏來。當我沿著那島向西行,走到它頭上,再往右邊拐時,夕陽正靜靜地照耀在無邊無際的湖麵上。我突然有一種想法:這湛藍的湖水----這島和湖會把人變成一名僧侶......。此刻從我們來的路上,島的南邊仍狂風大作。湖水像奔騰的溶漿一樣在洶湧翻騰,泛起來的白沫自湛藍的湖底一直升到湖麵,仿佛有千萬個裂痕正把一個清水的深淵在咫風中摔碎,人們幾乎透過那些波浪的裂縫窺視到時間的另一麵—他的往昔。在我的經驗裏,納木湖完全不是湖,而是天上的人跡罕至的海,或者說,它是一個大海的繈褓,是世界上其他更為遼闊的大海的最最年幼的姊妹。作為大海,它的沙灘也是我所到過的海岸邊最為潔淨的沙灘。那湖畔的沙灘根據這島的不同方位而變幻成幾種不同砂礫的質地。在南邊朝向念青唐古拉山脈的風口,湖畔的淺灘多由大塊大塊光滑的卵石組成,它保存著億萬年地殼運動最為完整的震動和變裂形象。那當年在水中遍地流淌的溶漿一定最後在島的南麵漸漸熄滅和凝固。隨著我們散步的路線,在島的西麵,太陽(夜晚7點鍾仍高懸在天空)落下去的地方,湖畔的美麗光潔的細砂,人走上去腳步要常常陷下去,隨著地理位置的變幻沙灘上的砂子片和細沙之間有明顯的分界線,隨著漲潮時留下來的水線而慢慢地向著全島擴展----而在島的東邊----太陽每天升起的地方,那白塔所在的地方,我們已經可以看到青青的草原一直可以延伸到湖的水線,跟那天空和湖泊的萬頃碧波相連接了......因此在狂風大作的島的南邊,我們最初散步的路上聽到的那些震耳欲聾的波濤聲裏不僅有水的聲音,還有砂礫的聲音----那在激浪中相互碰撞的圓圓的卵石聲音......

月亮升起來了----高原的月亮—然後又在雲堆裏覆沒。夜晚是閃電和雷霆,仿佛又有人在草原上搬動巨石,在溪流和山穀的河床裏揀拾那些圓圓的卵石,開始壘就新的寺廟的牆基,新的大地上的院落。一陣風吹倒了一堵長長的瑪尼石牆,閃電幾乎每隔幾秒鍾就亮一次,直射到我們睡眠的屋子,電光折射宛如峭壁、矗立在窗外,同伴中有人因為害怕缺氧,而緊緊抓住睡袋邊上的氧氣罐。我在半眠半醒中又看見大昭寺門前的吉祥圖案----看見陽光之下布達拉宮的金頂。我在不安的睡眠中一半清醒的知覺仿佛伴隨著那道山中的溪流,當我們乘坐越野車經羌塘草原而進人念青唐古拉山脈的懷抱,我們最初看見的就是那道溪流。歸途中我們有一次又停下來看了看念青唐古拉山的主峰。據說從未有人到達那邊積雪的峰巔。它那無邊的熠熠閃爍的高山的氣勢裏也絕無絲毫人的腳印沾染過的影子。它帶著遠古的生機勃勃的雄偉氣勢。它不在時間的這邊,而在時間的那邊----時間的另一側,它傲視人類的業績,自己本身就是一個創世之神,在它那深不可測的目光裏人類沒有絲毫立足之地。它那白雪皚皚的景恰似地理學上的魯昂大教堂或者巴黎聖母院,積雪像午夜的鍾聲一樣清越,飄蕩在它的周圍。我們的越野車在它下麵公路上經過時又遇見了一大群耗牛,全身披掛著黑色的皮毛,色彩跟念青唐古拉的峰巒、西藏的天空和河流形成鮮明的對比。此時,閃電和雷聲仍在我的耳邊,仍在紮西島上滾滿卵石的河灘回響。世界屋脊之夜,高原上冷清的夜空閃爍著一種隕石似的光。藍光。我在這層凍得人籟籟發抖的藍光裏告別我在西藏的旅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