們?”

三島勝雄說:“是。她抱著我,愣兒兄弟牽著節子,我們回到她家裏,從那個時候開始,我和節子的命運就落到她手上了……”

女簽證官等待著,可三島勝雄隻說了半句話,沒再說下去,好像陷入了沉思。

20.1946年夜晚的女人家

女人送郎中出門,千謝萬謝。

郎中說:“都是鄰居,謝的話就不說了。德慶的藥,我再替他賒一服,隻能賒一服了。東洋人走了,苛捐雜稅更厲害了,誰家裏也沒囤著金山,下次你白著手,我真不能來了。”

女人說跟出來的愣兒:“去看看他喝不喝水。”

郎中說:“孩子是中了寒,水要多給他喝,別喝生水。那服七子散讓他服下,捂上被子睡一覺,出身汗就會好。”

女人說:“哎。”

郎中說:“德慶家的,不是我說你,德慶都這樣了,我不嚇唬你,他這個傷,十天內不動刀,血淤硬了,就沒得治了,你得快想法子,哪還有心思管東洋人的孩子。”

女人說倚在門口眼神兒驚恐的節子:“別出來,看讓人領去賣了你!”

郎中說:“你也別躲我的話,不搭理我。沒聽說呀,政府拿錢送東洋人回家,老毛子、美國人都在張羅,中國人反倒沒人管。昨天城外亂墳崗拖去幾十號,就兩個東洋人,其他的都是咱中國人。唉,這世道,讓人怎麼說。”

女人說:“孩子要是退不下熱,明天我還找你。”

郎中無奈地搖了搖頭,布藥篋子背著,慢慢沿著狹窄的棚戶巷道走了。

女人在郎中身後大聲喊:“吳先生你走好。”

21.1946年白天的日僑難民遣返處

紅磚房的俄式建築。

一些沒走掉的日本難民在這裏登記。

節子驚恐不安貼在牆腳邊,害怕地往四下看。

愣兒好奇地站在門口,看門衛的步槍。回頭看節子看他,丟下門衛跑向節子。

女人在和一名蘇軍軍官交涉。

女人朝節子努了努嘴,說:“喏,就是她,叫節子,還有一個勝雄,是她哥哥。問了幾遍也沒說,不知道有爹媽沒,反正沒人管,丟在那兒爛著。”

蘇軍軍官玩著一隻繳獲的日本打火機,用蹩腳的中文問:“他倆有難民登記卡嗎?”

女人說:“問過,找過,沒有。說是不知道,也許沒給發吧。”

蘇軍軍官要走開:“那就不能收。”

女人攔住蘇軍軍官:“哎,不收我怎麼辦?”

蘇軍軍官攤開手:“沒有文件,誰能證明他們是日本人?誰?你嗎?誰又來證明你?”

女人急了:“要什麼證明,他們就是東洋人,是我撿來的。那孩子要死了,我不能讓他死在那兒。我怎麼知道誰能證明他們?我不要誰證明我,我生在這兒,我娘也生在這兒,我自己證明就行。”

蘇軍軍官說:“對不起女士,我幫不了你。”

女人說:“沒讓你幫。買米的錢我自己掙,男人的傷我自己養。兩個孩子不是我的,是東洋人的。那個孩子是我的,這個不是。家裏還躺著一個,也不是。不是我的我不要。”

蘇軍軍官收起打火機,走開了。

女人追上去:“我說,你們講不講理。你們的列寧同誌是講理的。她不是我生的。我想要孩子自己能生。我男人傷治好了我就生……”

節子緊張地看女人,像是想知道女人和老毛子在說什麼,越是那樣,她越是往牆上貼,好像貼緊了就知道了。

愣兒不關心這個,掏盡衣兜,掏出幾粒蠶豆,挑出一粒小的,想了想,又加上一粒小的,想了想,咬牙加上一粒大的,這樣分均勻了,把一份遞給節子。

有難民過來,節子被擠了個趔趄。愣兒連忙去攙扶節子,手裏的蠶豆滾落到地上,他連忙撇下節子去撿。節子摔倒在地上。

22.1946年白天的街上

女人沮喪地走在街上,手上牽著節子,愣兒跟著。

女人煩心得很,步子很快,節子有點兒跟不上,是被拉扯著走的,有時候拉急了,節子的腳會離開地麵一會兒,再落回去,像是一個剛學著飛沒學好的小姑娘。

女人說:“真煩。你說你們躲在哪兒不好,躲在棉絮下幹什麼?都滾了,你們為什麼不滾,賴在那兒,哪有那麼多白麵給你們吃?白麵都讓你們給吃了!”

愣兒攆上節子,看了看發著脾氣的母親,悄悄把撿起來的蠶豆遞給節子。

節子讓女人拽著,停不下來,眼饞蠶豆,手伸得老遠,愣兒搶了幾步才搶上去。

節子把蠶豆塞進嘴裏。

愣兒衝節子露出雪白的牙。

節子沒笑,眼睛大大地看愣兒。

女人說:“你倆到底是哪家的孩子?有這樣狠心的爹媽嗎,孩子都不要了……”

節子稚聲稚氣地說:“他們死了。”

節子頭一回開口說話,聲音怯怯的,有點兒生硬,但中國話、東北音、很清晰,這一點是肯定的。

女人站下來,挑了一下眉毛看節子,問:“你說什麼?”

節子害怕了,閉上嘴,嘴裏還在輕輕地嚅動著,嚼著蠶豆。

愣兒在一旁幫著節子說:“她說,她爹媽死了。”

女人看節子,很認真地看,然後甩下一句:“活該。”

節子瞪著大眼睛看女人,停下嚼蠶豆的動作。她害怕。

女人眼裏掠過一道陰影,很快又恢複了生氣:“你爹媽死了,那是他們。我不是你爹媽,我也管不了你。走。”

女人繼續往前走,拽著節子。

愣兒攆上去,仰了腦袋看母親。

女人看兒子一眼,說:“看什麼,送她回難民所。咱們不管,讓他們自己人管去。”

愣兒癟了癟嘴,是難過,看一眼茫然的節子,忍住了,把兜裏剩下的幾粒蠶豆掏出來,都遞給節子。

23.1946年白天的日僑難民所

愣兒在大門口站下,告別似的看母親牽著節子快步走進難民所,朝登記桌方向走去。

節子被女人硬拽著,困難地回過頭來,看愣兒,衝愣兒招了招小手,像是告別。

愣兒也招手,咬住嘴唇,不咬就哭了。

女人沒走幾步停下來,困惑地往前看。

操場邊上,登記桌不見了,桌下的棉絮也不見了。

女人四下看,什麼也沒看見。她生氣:“棉絮呢?誰拿走了?”

女人好像是問節子,又好像是問空蕩蕩的操場,當然她得不到回答。為這個她更生氣:“缺德的,孩子蓋什麼呀?不是讓孩子得傷寒嗎?不是更得爛掉嗎?”

女人生過氣,扭頭往回走,手中的節子沒鬆開,仍然拽著。愣兒真成了愣兒,不相信地看著母親拽著節子過來。他很快笑了,抹了一把眼淚,又抹了一把眼淚。

女人從愣兒身邊過去,看了他一眼,生氣地說:“害不害臊,當大街上抹眼淚,給你爹丟人!”

節子讓女人牽著走,回過頭來看愣兒。

愣兒不抹眼淚了,追上去,一邊跟上快步往前走的母親和節子,一邊勾下身子摳節子的手,摳開節子的手掌,從節子的手心裏掏回那幾粒蠶豆,揣回自己的衣兜裏。

節子被女人拽著往前走,回過頭來看愣兒。

愣兒不看節子,扭頭看一旁的城牆腳,有點兒害羞。

24.夜晚的銀座

夜晚的銀座。紅男綠女的銀座。

三島勝雄和美麗的女簽證官在街頭酒吧坐著,兩人麵前各有一杯紅茶。顯然的,女簽證官已經被三島勝雄的故事給吸引住了。

女簽證官問:“她為什麼沒有把你和節子送回難民所?”

三島勝雄說:“我沒問過。看起來,她是一個說話算話的女人,但那天她把節子帶出去,又帶了回來,回來以後什麼話也沒說,就去洗手做雜麵湯。很多年過去了,有一次節子告訴我,從5歲開始,她就有一種被人拉著往前走的感覺,隻要在她絕望的時候,或者停下來不想走的時候,那種感覺就會出現……”

一隊穿著地滾鞋的少女燕子一般從兩人身邊滑過,消失在燈火輝煌的銀座街頭。

25.1946年白天的棚戶巷道

夕陽鑲嵌在低矮的木棚上,屋簷下,晾著勝雄的學生裝和節子的套裙。

勝雄穿著愣兒的衣裳,病秧秧蹲坐在牆頭,沒精打采地看一個男人罵罵咧咧追打著自己的女人跑過,眼裏充滿了仇恨。

愣兒在一旁給穿著女人寬大衣裳的節子分餅,手裏半塊餅,替節子卷起半邊拖在地上的衣袖,分一半餅在節子手裏,剩下的,再分二分之一遞給另一邊的勝雄。

勝雄看一眼愣兒遞到他眼前的餅,突然伸手打掉餅,然後從節子嘴邊奪下餅,丟在地上。

愣兒生氣地說勝雄:“你不吃活該,我是給節子的。”

勝雄用日語命令妹妹:“節子,別撿!”

節子不甘地看哥哥,衣袖垮下來拖到地上。

勝雄鼓勵妹妹:“節子,要有誌氣!”

節子看看哥哥勝雄,再看看愣兒,往回縮了縮,離開地上的餅,扭過頭去盡量不看它。

26.1946年白天的女人家

女人在灶房裏忙碌著攤雜麵餅,已經攤了有一小簸箕,瓦缽裏黑黢黢的雜麵用手指刮得幹幹淨淨,勻一口水涮了涮,汽在最後一鍋餅上,鍋蓋蓋上,手裏的麵糊先在水裏涮過,剩下的也沒糟蹋,就手順在嘴裏。

男人靠起來了,半倚在炕頭,呻吟著,用一根長布帶為自己纏腰,沒纏好,痛得倒抽了一口冷氣。

女人進來,埋怨男人:“起來幹什麼,不想活啦?”

女人從男人手裏接過布帶,坐在炕頭上,神色立刻變得溫柔,輕手細腳地替男人纏腰。

男人疼得咬著牙,說:“問清楚了?……是馬道口……沒弄錯吧?……”

女人說:“沒走成落下的都去了那兒,說是人集齊了,再去海邊,美國人派了船在海邊等著。熱河一帶的難民都往那邊去。”

男人不甘心地說:“要不,送回大街上。咱們管不了這麼多。”

女人說:“鮮人敢死隊的人在城裏搜尋東洋人,專盯孩子和落單的男人女人,搜住就勒死。把他們放到街上去,你看著他們死呀?”

男人無可奈何地說:“七十多裏地,拖著兩個孩子,來回得兩天一宿,腳得受苦了。你非要去,就把我的膠鞋換上。”

女人說:“要不了兩天一宿,一天一宿我就回來。”

男人不高興地說:“那你把糧食給禍害了,就那麼一點兒雜麵,還過不過日子?”

女人不說話,勾下身子咬布帶,衣襟後露出一段腰。看得出來,女人有一'副好身子。

女人吐出線頭:“城外有土匪劫道兒,專搶東洋人。抗聯的人和國軍遊擊隊已經幹上了,還有出關的人民自衛軍。碰上下雨刮風什麼的,我要真在路上耽擱兩天,你和愣兒還不得餓著。”

男人說:“那,孩子身上那隻戒子,就別帶了,帶上惹事兒。留給我治病。吳先生不是說,是隻古玉戒子,值不少錢嗎?也算你送他們一場。”

女人不反駁男人,答應了一聲,說嗯。

男人憂心忡忡:“就不能找人帶出城去,非得送?你要不回來,我怎麼起來?”

女人說:“你不是不知道,東洋人都拖家帶口,國家都沒了,誰管誰呀?都兩天了,沒人肯帶。所以我得回來。”

男人沒理會女人的答非所問,耳朵豎起來,聽外麵傳來節子的驚呼聲:“阿勝,別這樣!阿勝!”

男人說:“又打上了,快去看看。”

女人沒走開,檢查炕頭邊盛得滿滿的水桶:“孩子打架,看什麼。那強孩子病秧秧的,愣兒吃不了虧。”

27.1946年白天的棚戶巷子

愣兒吃虧了,被勝雄壓在身下,一巴掌一巴掌地往臉上扇。節子去抱勝雄的胳膊,被勝雄推了個屁股墩。

勝雄惡狠狠地說:“敗類!”

勝雄是說妹妹節子。

28.1946年白天的女人家

女人說:“尿尿別起來,叫愣兒侍候你。”

男人說:“他就知道跟著你腳轉,戀燈的蛾子似的。”

女人說:“轉不轉,自己的兒子。”

男人呻吟了一下,說:“那個東洋小崽子,看誰都想咬一口。”

女人沒說什麼。

男人說:“我是說愣兒,他對付得了?”

女人豎起耳朵聽了一下,起身朝外走去:“這會兒對付不了。”

29.1946年白天的棚戶巷子

女人費力地把勝雄從愣兒身上拎起來。勝雄又踢又咬。愣兒打輸了,咧著嘴要哭。節子害怕地躲到愣兒身邊。

女人推開勝雄,去拉自己的兒子。勝雄撲上來,要踹愣兒。女人不讓,再推開勝雄。勝雄再撲上來,一口咬住女人的胳膊。

女人疼得給了勝雄一巴掌,生氣地看手腕:“你屬狗的呀,咬誰呢?爹媽都沒了,還滿世界試牙!”

勝雄不說話,沒馴服的小野駒似的,再度撲過去。女人煩了,拽住勝雄的胳膊,在他屁股上狠狠揍了兩巴掌。勝雄不認輸,和女人扭打成一團,兩個人都發著狠,你給我一腳我給你一巴掌。勝雄到底病沒好全,力氣不支,被女人推坐在地上,氣呼呼地用凶狠的目光瞪女人。

……

三島勝雄的畫外音:她那天揍了我。我不想被她揍。我不想挨任何人的揍。爸爸活著的時候告訴我,你要不想挨揍,就先動手,去揍別人,這樣你就安全了。我信任爸爸。我一直按照爸爸的話做……

節子在愣兒身邊蹲下,小手伸出,替愣兒揩了一把扇出來的鼻血,另一隻小手捏成拳頭伸到愣兒麵前。

手攤開,裏麵是一粒蠶豆。

30.1946年白天的街上

女人一副出門的裝束,沒舍得穿男人的膠鞋,仍是家納布鞋,背著花皮包揪,手裏牽著兩個換上了幹淨衣裳的孩子,走得很快。

……

三島勝雄的畫外音:我們上路了。她送我們去馬道口,那是錦州城外的一個地方。有人說,沒走掉的難民都在那裏集中,再從那裏去南邊很遠的葫蘆島。中國人在葫蘆島設了轉移站,幫助難民渡海回到日本去。我們沒有日本政府的消息,好像突然之間,我們成了沒有國家的人……

節子已經適應了女人的步子,雖然走得不穩,小跑著還是能夠跟上。勝雄讓女人狠狠地扇過幾巴掌,知道拗不過女人,打架不是對手,又不肯服氣,故意拖著步子往後拽。女人臉冷著,把勝雄往前甩,連甩幾下,甩得勝雄腳步踉蹌,站不穩,想對抗都沒法對抗了。

愣兒遠遠地跟在後麵。

節子不斷回頭看愣兒。

女人也回頭,衝愣兒瞪眼。

愣兒站住了,不敢再跟過來,漸漸地遠了,看不見了。

31.1946年白天的城門

城門由蘇聯紅軍把守著。檢查過往行人的是幾名穿皮坎肩的自衛隊員。

自衛隊員搜查出一名嫌疑分子,鬧鬧哄哄地摁在地上五花大綁的捆紮。

嫌疑分子嗥嗥叫著,掙紮著推開自衛隊員,去懷裏掏什麼。

一聲清脆的槍響。嫌疑分子一頭撞在城牆上,拖著一道血痕慢慢滑落到地上。

一名蘇聯紅軍拉開槍栓,滑出空彈殼,收起槍,麵無表情地轉聲走開了。

一輛大車從城裏駛出來,車上坐著女人和兩個孩子。

女人把節子摟在懷裏,不讓她看倒在血泊中的那個人。女人沒有管住勝雄。勝雄看倒在那裏的嫌疑分子,眼裏露出仇恨的目光。

32.1946年白天的橋頭

車過了橋後停下。

女人從車上下來,抱下節子,再叫勝雄。

勝雄不理會女人。

女人一把拖下勝雄,回頭謝車把試:“謝了他大哥。”

33.1946年白天的官道

女人一手拽著一個孩子往前走。節子很聽話,勝雄還在使拗。

女人不能老拉著勝雄走,有些累了,有些煩了,站下,說勝雄:“你怎麼回事兒,走是不走啊?”

勝雄發強,用日語說:“不走!”

女人罵勝雄:“破孩子,強什麼,你是我小祖宗不是?你當我願意送你啊?”

女人和勝雄鬥上了,兩個人互相瞪著,誰也不服誰。

節子害怕地看看這個,再看看那個。

路邊的莊稼地突然窸窸窣窣響起來,莊稼一片片往邊上倒。女人警覺地往莊稼地方向看了看,一把把節子摟進懷裏,要跑,看著莊稼倒近了,跑不過,拉著節子在路邊蹲下,回看勝雄,再起身拽過還站在那裏不動的勝雄。勝雄要掙紮,女人拽得緊,沒讓他掙脫,硬把他拽到路邊摁著蹲下,腦袋掖在胳膊窩下不讓動彈。

一群身著繳獲的關東軍雜裝、年齡各異的武裝人員從莊稼地裏躥出來,上了官道。有人躍出去,端著武器向官道兩頭瞭望,其他人迅速越進另一邊的莊稼地裏。

一個肩扛歪把子機槍的漢子扭頭看了一眼蹲在地上的女人和兩個孩子,腳沒停,跟著隊伍消失在莊稼中。

莊稼分倒向兩旁,遠了,晃了晃,靜下來。

女人受了驚嚇,半天沒敢抬頭,聽遠處老鴰子哇哇地叫了幾聲,慢慢扭頭往兩邊看,看出官道上沒人了,這才鬆開懷裏的節子,起身,身子有點兒軟,打了個晃兒。也沒敢多停,拽著兩個孩子就走。

勝雄還拗,不肯跟女人走,甩掉女人的手,用日本話說:“別拽我!”

女人真煩了,說勝雄:“知道他們是幹什麼的?抗聯的,專殺你這號人。你是東洋鬼子不是?小鬼子也是鬼子!”

勝雄還嘴:“王八蛋!”

女人氣壞了,揚手給了勝雄一巴掌。

勝雄撲上來,抱住女人的胳膊就下嘴咬。

女人甩開勝雄,拽著節子就走,氣呼呼說:“我們走。愛走不走,讓抗聯抓去活剝了他!”

……

三島勝雄的畫外音:我知道抗聯,他們專殺關東軍。也許她說得對,那些抗聯要是抓到我,會剝了我的皮,因為我是關東軍的孩子。可我不想聽她的。我也說不清楚為什麼。關東軍就是戰敗了,我也不會聽一個女人的。何況,我穿著軟底皮鞋,她隻穿了一雙自己納的舊布鞋,還光著腳,我沒必要聽她的……

節子不斷地回頭,看坐在地上的勝雄。

勝雄眼裏噴著怒火,仇恨地看走遠的女人。

34.1946年白天的小路

女人牽著節子走來。後麵遠遠地跟著勝雄。節子不斷回過頭去看勝雄。女人不讓節子看,拽著節子走得很快。

隔著一片小樹林,前麵有響動。女人停下來,拉著節子躲進一片樹林。

女人看見了,是朝鮮人方下頦,他操著一柄雪亮的殺豬刀,領著幾名鮮族人在路上追砍兩名日本難民。

兩名難民,一男一女,女的已經被砍倒了,站不起來,驚鳥般尖銳地叫喚著,拖著血糊拉的身子絕望地往旁邊的莊稼地裏爬。一名鮮族人追上去,手起刀落,鮮血四濺。

方下頦追上男難民,一臉陰冷,殺豬刀從後心捅進去。後麵的鮮族人趕上來,罵罵咧咧地下刀子。慘叫聲起,血珠飛濺。

女人恐懼地捂緊節子的嘴,把她的臉窩進自己懷裏,不讓她看那一幕。她發現勝雄不在身邊。她回頭看。

勝雄蒼白著臉站在那裏,盯著前麵的血腥場麵一動不動。女人嚇壞了,把節子按倒在地上,回頭向勝雄撲去。

35.1946年白天的村落

有人煙了。是個不大的北方村落,十來戶人家的那種小村落。

不光有人煙,還有路人。路人多是日本難民,三三兩兩的,有的是一家人,有的是同路人,老人婦女和孩子居多,看起來都走了不少路,衣衫襤褸,鞋破了,走不動了,而且個個饑餓難耐,大人皮包骨頭,孩子不斷哭著向大人要食物。

一個痩成了精猴的日本男人被村民從附近的地裏攆出來,摁在地上,硬搶下抱在懷裏的莊稼。日本男人不斷地乞求著,讓村民看在孩子快餓死的分上,給口吃的。

不少村民站在村道邊,神色複雜地看著那些難民。

女人牽著節子從一條小路上過來了。她站下來,朝路邊的難民們看去。

有村民衝過路的難民中的男人吐唾沫。有村民同情地歎氣。年紀大點兒的,有悄悄抹眼淚的。

一個半大小子突然從村民中衝出,衝到路上,用力把一個難民男子推倒在地上,狠狠地踹了男人一腳,然後轉身跑掉了。

半大小子沒有跑回路邊的人群中,而是中了邪似的發瘋地向田野跑去。

沒有人說話。村民沒有說話,難民也沒有說話。

被踹的男人從地上爬起來,瘸了幾下,一聲不吭地跟上家人。

難民都低著頭,麻木地走著。他們的確又饑又累,體力耗盡了,沒法走快。

女人被眼前的一幕弄得有些驚訝,下意識地把節子換了一隻手,讓節子走在路當中。

勝雄跟在女人後麵,仇恨地盯著路邊的村民。

女人回頭看了勝雄一眼,用力把勝雄的腦袋往下摁,摁不住,索性一把箍住他,把他的臉硬埋在自己的側腹間,快步走了過去。

女人追上一群老老少少拖兒帶女的難民。看起來,那群難民是一起的,幾個家庭,或者一個組織的人。

女人問:“你們是墾荒團的吧?”

都看女人,都不回答,腳下沒停。

女人換了日本話生硬地再問:“墾荒團,你們是不是墾荒團?”

一個頭戴破鴨舌帽,年紀有點兒大的難民看了看女人,用生硬的中國話說:“是通遼機耕組的,車壞在路上了。大姐是哪兒人?”

女人說:“我是錦州城裏的。你們是去馬道口集中的不是?”鴨舌帽老人說:“是去那兒。讓先到那兒去。可那兒不是目的地,還得往前走。大姐也去那兒?”

女人有點兒高興,說:“本來是去那兒,沒想到能碰上你們。這麼多人。原以為落下的沒幾個,找不著人,現在好了。”鴨舌帽老人說:“好什麼,通部省發了傳單,北滿先走了幾十萬,其他人自己走,光通遼就丟下五六萬。有人回來了,說葫蘆島有船回去,已經到了十來萬人,都在往那邊趕……”

女人不管難民說什麼,自顧自地說:“那我就不用去了。我沒說葫蘆島,它不管我的事兒,你們政府的事兒我也不管。我說馬道口。你們把這兩個孩子帶走吧,他倆是你們東洋人,沒爹沒娘,是我在城裏撿的。”

勝雄在一旁恨恨地看著女人。

鴨舌帽老人像是沒聽懂女人在說什麼,呆呆地看她,再看勝雄和節子。

女人以為對方懷疑自己,解釋說:“真不是我的孩子。我的孩子不會讓你們帶走。叫節子和勝雄,姓什麼不知道。”

女人低頭對節子說著,同時把節子推給難民:“跟他們走吧。”又回頭不耐煩地對勝雄說,“還有你。強孩子,以後別讓我看見你。”

女人交代完孩子,輕鬆地往回走,沒走出兩步,讓人給拖住了。是那個鴨舌帽老人。

女人看了看拉著她的那隻枯痩的手,還有手旁她挎著的花皮包揪,明白過來,把包揪卸下,沒給鴨舌帽老人,給節子係在脖子上,不放心地叮囑鴨舌帽老人說:“就剩五隻雜麵餅了。請別跟孩子爭嘴。”

鴨舌帽老人說:“沒人跟孩子爭嘴,說的不是這個。孩子你不能留給我們,你得自己帶走。”

女人直起腰,困惑地看鴨舌帽老人:“都給大爺您說了,他倆是東洋人。你們不是東洋人哪?”

鴨舌帽老人說:“我們是,可沒人能帶走他們。”

女人順著鴨舌帽老人擼出的嘴,先看到一個年輕婦女,再跟著她往一邊看。

年輕婦女懷裏抱著一個嬰兒,一步三趔趄地走到路邊一片草地邊,把懷裏的嬰兒放在地上。

那裏,已經放了好幾個嬰兒了。有的嬰兒哭著,踢蹬著小腿。有的嬰兒一聲不吭,瞪著圓圓的眼睛看著天空。有的嬰兒已經奄奄一息。

年輕的婦女跪在地上,把臉埋在嬰兒身上,半天不起來,像是在哭,可又不出聲,像是哭的力氣都沒有了。然後她從地上爬起來,從草地上抱回嬰兒,坐到地上去,撩開衣襟,讓貪婪的嬰兒噙住她幹癟的乳頭……

一個身穿男人裝的村民婦女過來,在嬰兒堆中挑選著,有些為難,不知道挑選哪個嬰兒好。

旁邊一個村民婦女說:“三嬸,都抱三個了,還嫌不夠哪?”男人裝婦女歎口氣說:“我家四張嘴,哪能再養四個,不是看不下去嗎。昨晚我離開時剩六個,今早回來就剩兩個了,那四個估不定讓野狗子給叼走了。我給芒村姑家送一個去。唉,救一個是一個吧。”

女人沉默了,收回視線,把節子脖子上的包揪解下,重新挎在自己胳膊上,牽著節子,也不看身後的勝雄,跟上難民隊伍。

勝雄沒有動,目光還在道路邊的那些嬰兒身上。

一個嬰兒踢蹬了兩下小腿,小胳膊伸出來,搖晃了兩下,像是對著天空招手。

勝雄朝天上看去。

那裏空空的,什麼也沒有。

36.白天的東京公園

三島勝雄和美麗的女簽證官在春天粉紅色的東京公園裏徜徉。

櫻花就要開了,花工們在為櫻花樹做最後一次綻放前的修理工作。一個剛剛學會走路的孩子嘴裏咿咿呀呀,步履蹣跚地走來,他的幸福的母親嗬護著他,一步不離地跟在後麵。

三島勝雄說:“她什麼時候牽著節子走的我不知道。我站在那裏看那些被母親丟下的嬰兒。有一個嬰兒好像在說什麼,他朝天空招手。我順著他的手朝天上看,那裏什麼也沒有……”

女簽證官迷惑不解地說:“您說看那些嬰兒,您也看過我。我是說您在簽證處的時候,您一直在看我。”

三島勝雄臉上露出一絲微笑:“您和她長得很像。”

美麗的女簽證官驚訝:“您是說,我?”

三島勝雄慎重地點點頭。

女簽證官不相信:“怎麼可能?”

三島勝雄不說話,繼續往前走。

女簽證官跟上去:“那麼,後來呢,後來你們去了馬道口,對嗎?”

37.1946年夜晚的馬道口

馬道口是個三岔路口,道路在這兒分叉,一條北來,一條西來,南下的一條,是去葫蘆島的路。

漫山遍野都是篝火,一堆一堆的。難民們在篝火邊驅著寒,煮食物,救治病人,奶孩子……

不知哪個難民在吹簫,簫聲淒涼得很。

女人手裏牽著節子,在一堆篝火旁用生硬的日文問難民:“你們管事兒的在哪兒?知道誰管事兒嗎?”

難民們神色呆滯地搖頭。

女人拉著節子離開那裏,往別的火堆去。

女人在另一堆篝火旁用生硬的日文夾雜著中國話向難民們說:“……隻知道他倆叫節子和勝雄,是你們東洋人的孩子,我給送來了,拜托你們帶走。”

難民們神色呆滯地看著女人,好像不知道她在說什麼。女人手裏拽著節子,一個篝火一個篝火地轉。

勝雄遠遠地跟在她們後麵。

三島勝雄的畫外音:那天晚上,我遠遠地跟著她,

一堆篝火一堆篝火地轉。她求人把我們帶走,可沒人答應她。那個時候,我看見那個吹簫的人。他的簫吹得真好。他可能是一個傷兵。也許他是爸爸的戰友。我覺得我認識他。我沒有和他打招呼,怕他說不出爸爸的事情,不好意思。可這有什麼,戰爭就像偏心眼的父母,

它養活了一些人,丟掉了另一些人。爸爸、媽媽、我和節子,還有那個吹簫的人,我們都是被拋棄掉的人……

在三島勝雄的畫外音中,我們看見了勝雄,他遠遠地跟著女人在篝火堆中穿梭……

勝雄看見吹簫的人。他在吹簫人麵前站下。

吹簫人的臉上,一行清淚被火光映亮。他身邊放著一副拐杖。

女人有些慌了,額頭上滿是汗,生氣地對難民們說:“喂,他倆是你們的孩子,你們到底管不管?要真不管,我也不管。我憑什麼管他們?”

沒有人理會女人。

女人不知道該怎麼辦。她完全無計可施。

遠處什麼地方傳來一陣槍聲,然後是一聲手榴彈的爆炸聲。難民們亂了。

女人把節子拖進懷裏,捂住她的耳朵,說:“別聽。”又回頭去找勝雄。

勝雄沒有走遠,跟在女人身後,有點兒驚慌地往女人身邊挪了一步。

女人不易覺察地抿嘴笑了笑,然後像是嗅到了什麼味道,突然不笑了,瞪大了眼,張大了嘴——

“娘?娘你在哪兒!”愣兒驚慌失措的叫喊聲從黑暗中傳來。

女人像是被刀砍了一下,跳起來,丟開節子,踉蹌地朝黑暗中撲去:“愣兒?愣兒是你嗎?”

節子慌張起來。是被女人鬆開了,不習慣。有人撞到她,她差點兒被撞倒。勝雄衝過來,去推人,把節子抱住。

女人在黑暗中往前撲,推開一個個驚慌失措的難民,把他們推得遠遠的,去找她的孩子,她像母狼一樣地嗥叫著:“愣兒你在哪兒?愣兒娘在這兒!娘在這兒!”

母子倆在黑暗中撞到一起。女人慌不跌地拉過愣兒,上上下下地看,上上下下地摸索:“愣兒你挨上槍子兒沒?告訴娘,挨上沒?”

愣兒嚇壞了,一頭一臉的泥汗,懷裏抱著一隻膠鞋,搖晃著腦袋,咧開嘴,露出雪白的牙齒,衝著女人傻笑,然後大聲嚎哭起來。

女人一把將兒子摟進懷裏,用力揉,往胸脯裏揉,突然鬆開他,巴掌高高地揚起來,狠狠地扇下去,一巴掌,再一巴掌,往死裏扇,哭天搶地地喊:“你要死啊!跟上來做什麼?你個不省心的鬼東西!誰給你爹倒尿!”

愣兒被娘的巴掌扇疼了,扇得站不住,四處躲著:“娘,娘,我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不遠處,節子擔憂地看著這一幕。勝雄幽靈般地站到節子身邊。節子沒回頭,知道哥哥在,小手遞過去,牽住了哥哥。兩個孩子默默地看著女人揍愣兒。

……

篝火還燃著,沒有那麼旺了,篝火邊的難民都睡了。食物不夠,走了那麼遠的路,都累得沒了精神。

遠處有野狼和野狗的嗥叫聲遞次傳來,在黑暗中陰森得很。

女人擠進睡在篝火邊的人群中,護雛子的雞婆似的,又拱屁股又蹬腿。有人抱怨。有人給女人騰出位置。女人不理睬抱怨的人,謝騰出位置的人,那樣拱蹬出一塊靠火的地方,安置下自己和三個孩子。

一個痩骨嶙峋的男人手裏握著木棍守在篝火旁,守護著睡著的人,不敢合眼。他沒撐住,失了手,人歪倒下去,用力撐起來,再坐住,手中的棍子顫抖著,是人乏力,握不住。

女人蜷縮著身子睡。女人睡得很奇怪,愣兒夾在兩腿間,讓他的腦袋枕著她的腿,節子摟在懷裏,讓她的腦袋枕著她的胳膊,勝雄不肯和女人在一起,離得遠一點兒,但也遠不到女人看不見的地方,所以女人並不擔心他讓狼給撈走了。隻是知道那孩子性野,她不喜歡那野孩子,不大去看他。

女人有了窩,睡踏實了,夠了頭看兩腿間的兒子。

愣兒也在看女人,看女人看他,說:“娘……”

女人伸出一隻手,心疼地摸了摸兒子腦袋上的“一片瓦”,小聲說:“疼不?”

愣兒搖頭,本來想搖出動靜,腦袋讓母親夾住,搖不好。女人說:“娘不該揍你。”

女人那麼說著,響亮地擤了一把鼻涕。身邊有睡著的難民扭過臉來睡眼惺忪地看她,她也不覺得廉恥。

愣兒反而心疼母親,寬慰母親說:“娘,我不疼。”

女人說:“瞎說,娘手重,能不疼嗎?”

愣兒說:“先疼,後來不疼了。”

女人後悔:“還是疼。”

女人那麼說了,心軟了,又說:“來,手給娘。娘摟你睡覺。”

女人把愣兒的一隻手掏出來,繞過節子,放在自己的胸脯上。

愣兒咧開嘴,露出雪白的碎牙笑了。他喜歡摸著母親的乳房睡。他往上蠕動著,在母親的兩腿間躺舒坦了,說:“娘,你說,我爹他能自己尿尿嗎?”

女人說:“能。他手沒斷,能拎尿壺。”

愣兒說:“他要拎不動呢?”

女人說:“拎不動就往炕上尿,臊死他。”

女人那麼說了,被自己的說法逗得哧哧地笑,不想讓旁邊的難民再扭臉來看她,捂住嘴,小聲說:“睡吧,天一亮咱就走,回去看你爹。”

愣兒說:“那,節子和勝雄呢,也跟咱倆回去嗎?”

女人堅定地說:“不管他們,我們自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