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那麼說了,見愣兒還看著她,一副不放心的樣子,女人就煩了,罵愣兒說:“你煩不煩哪,送到這兒還不夠啊?”
愣兒不敢看娘了,埋下眼皮子,抽了一下鼻子。
節子本來累疲了,早睡了,讓愣兒的手硌著,再讓女人那麼一笑一罵,醒了。節子睜開眼,看見女人胸脯上愣兒的手。她盯著那隻手和手下的胸脯看,薄薄的小嘴唇輕輕嚅動了一下。
女人說節子:“別看,醜。”
節子把目光從女人的胸脯上移開,睜了一雙大眼睛看女人。一大一小兩個女人臉兒衝著臉兒,人離得緊,篝火映著,能清楚地看見對方。
女人先沒抗住那雙清純的眼睛,妥協了,說:“好了,看夠了。閉眼,你也睡。”
節子稚聲稚氣地問:“我能摸著您睡嗎?”
愣兒聽節子開口說話,要仰起臉來看節子,被女人用力夾住。
女人說兒子:“沒你什麼事兒,快睡。”又說節子,“我不是摟著你嗎?”
節子說:“我要像哥哥那樣。”
女人堅決地說:“不行。”
節子問:“為什麼?”
女人說:“那不是你的。你摸你媽的去。”
節子不受打擊,繼續問:“你和哥哥天一亮就走,對嗎?”女人幹巴拉脆地說:“是的,我倆得走,回去給他爹倒尿壺,要不他爹就得尿在炕頭上。”
節子懂事地說:“我不用看。我爸爸不會尿在炕頭上。”女人說:“你爹腰沒折,當然不會。你爹隻會駕馬踩人家的孩子。別顯擺了,閉眼睡吧。”
節子說:“我爸爸死了。”
女人看懷裏的小女孩。
節子說:“我爸爸死了,不是馬踩死的,是讓俄國人的坦克碾死的。”
女人一下子說不出話來。
節子沒有挪開眼睛,甚至衝女人笑了笑,說:“哥哥的爸爸不會被俄國人的坦克碾死,對嗎?”
女人鼻子有點兒酸,點點頭,抹了一把節子的臉蛋兒,說:“不會。他被你們東洋人打過。打過好多次,沒打死,腰折了,不是打的,是幹活壓的。愣兒的哥哥是你們東洋人的馬踩死的。你們東洋人真壞,太壞了。”
節子說:“你聽見骨頭折斷的聲音了嗎?”
女人不明白:“誰?什麼折斷的聲音?”
節子很有把握地說:“哢嚓一聲。”
女人更不明白:“怎麼會?我沒聽見。要也是啪的一聲,或者別的,怎麼會是哢嚓?”
節子說:“就是哢嚓。媽媽說的。媽媽說爸爸往前跑,別人站在那兒,他跑。哢嚓一聲,他就沒了。媽媽說的,我沒有撒謊。”
女人驚呆了,看節子明亮的眼睛,然後把她摟進懷裏,不讓自己看她的眼睛。
過了好一會兒,女人喃喃地開口說:“太壞了。別人站著,他跑,太壞了。哢嚓一聲,他沒了,太壞了。”
停了一會兒,女人又喃喃地說:“我剛才沒說你。我說你們東洋人壞,不是說你。”
節子沒動彈,好像很滿足女人剛才的話,很快睡著了。女人有一會兒沒動。她感覺到什麼,把目光轉向一旁。那個倔強的男孩子,叫勝雄的男孩子,隔著篝火靜靜地看著她。
勝雄看著女人。他的眼前晃動起來,漸漸模糊了……
……
畫麵突然一片白,然後漸漸有了畫麵。天亮了。
勝雄站在那裏,默默地看著遠處的山上。
大多數難民都起早走了,野地裏到處是一堆堆燃盡的篝火,還有殘留物。
剩下不多晚上路的難民,有的在收拾東西,或者有病人,一時沒法上路,在那兒絕望地等待著。
已經有膽大的野狗從山上下來,在不遠處徘徊,等著人散盡,看有沒有留給它們的食物。勝雄看的就是它們。
女人在為節子整理衣裳,替她撥拉幾下齊額短發,說:“看著麵善的女人,拽住她,跟她走。記住,一定得是女人。最好年輕點兒。拽緊了,別撒手。她撒你別撒。她揍你也別撒。她不會揍你。聽懂了嗎?”
節子眼不眨地看女人,乖乖地點頭。
愣兒懨懨地站在一旁,看節子,吸了一鼻子。
女人收拾好節子,朝一旁看。
勝雄站在那兒看遠處的野狗。
女人朝勝雄走過去,要替他整理衣裳。勝雄不讓,躲開了,但也沒踢咬她。
女人要離開了,沒和這個強孩子使氣,把裝餅的包揪塞到勝雄懷裏:“還剩一個。你大點兒,忍著,給妹妹吃。包揪皮別丟了,夜裏給妹妹蓋上,遮露水。”
勝雄生硬地抱著包揪,看女人。
女人不看勝雄,捋一下亂發,說:“快帶妹妹跟上去,和人走在一起,別讓野狗叼走。”
女人說罷,扭頭就走,走過愣兒時叫一聲,讓愣兒跟上自己,腳步越來越快,越來越快,身後的節子和勝雄越來越遠,人還站在那兒。
節子突然攆出兩步,大聲喊:“哢嚓一聲,他就沒了,太壞了!”
愣兒回頭看節子,衝節子招手。
節子手努力背在身後,不招,肩頭輕輕聳動,快要哭了。
女人不回頭,臉上抽搐了一下,腳下已經急匆匆了,是我們熟悉的那種走法。
38.1946年白天的路上
女人在前麵走,愣兒跟在後麵。
……
三島勝雄的畫外音:關於她在馬道口丟下我們的事情,節子和我有不同的記憶。節子那天早上看見的是她自己。節子說,那天的霧很大,路上看不清人,女人背著她,帶著她離開了馬道口,她們一起返回了錦州城,節子從此再也沒有離開那裏……
女人走得很快,急著回去看男人,路又寬敞,路上沒人擋著,所以快。
……
39.1946年白天的野地
秋天野地裏最後的野花,也許因為是最後,它們開得十分爛漫。
三島勝雄的畫外音:而我在那天早上看見的是一群野狗,它們從山上下來,在離我們不遠的地方徘徊。我覺得,我就是它們當中的一個……
母子倆在野地裏走,逢坎邁坎,逢溝跨溝。
女人這回捏著愣兒的手,這樣愣兒走得省力一些,她也放心。
愣兒沒像過去那樣仰了腦袋看母親,悶頭悶腦地跟著母親。女人也不看兒子。
少了兩個拖累,腳下快多了,可路不近,也得天黑才能落家。
40.1946年白天的大樹下
女人和愣兒走來。
愣兒讓女人拉扯著,腳下的膠鞋一步一呱嗒,有點兒沒精打采。
女人低頭看愣兒:“累了?”
愣兒點頭。
女人路邊的大樹:“那就歇會兒。隻歇一會兒,爹在家裏等著,咱們別歇長了。”
愣兒脫開女人的手,先跑兩步,到一旁挺著小雞雞撒尿。女人到大樹下坐了。她也有些累,靠在樹幹上。
愣兒尿完尿過來,依著女人坐下,下頦枕在母親大腿上,讓母親摸他的一片瓦。
女人半睞著眼睛,摸著愣兒毛茸茸的腦袋,讓窸窸窣窣的風吹著,很舒坦。愣兒伸手要摸女人的乳房,女人不讓,把愣兒的手撥開。愣兒再摸,女人用力甩開愣兒的手,愣兒就不摸了。
女人眯著眼,摸著摸著,手僵在那兒,慢慢的,她低了頭看枕著她大腿的愣兒。
愣兒眼睛直直的,歪著腦袋看一旁。
女人順著兒子的目光看去。
不遠處,一個女難民的屍體倒在那兒。是他們在路上見到過的,那個把嬰兒丟掉的失魂落魄的年輕母親。
女人和愣兒都不說話。風窸窸窣窣地吹,風在說話。
那個年輕的母親靜靜地躺在那裏,她沒有離開,隻是隔著一段距離,陪同自己的孩子長歇在這片陌生的土地上。
女人打了個寒戰。
女人起身,好像在害怕著什麼:“別歇了,走吧。”
女人離開大樹,大步往前走。也許是歇了一會兒,力氣回來了,走得比剛才快。
愣兒站在那裏沒走,好像沒歇好,好像不知道該不該跟上母親,臉上是一'副困惑的神情。
女人站下,回頭看愣兒:“愣著幹什麼,走哇?”
愣兒露出雪白的牙齒,笑了,跑著跟上了母親,讓母親牽著他,母子倆大步往前走。
他們原路折回,是朝馬道口方向。
41.1946年白天的野地
母子倆走來,步子匆匆。
愣兒說:“娘,你不生我的氣吧?”
女人說:“生。要沒你,娘少走多少路。”
愣兒說:“那你還回去。”
女人不說話,額前一綹散發隨著腳步在臉前晃悠得厲害。愣兒說:“不管我爹了?”
女人說:“爹沒事兒。”
愣兒說:“他會尿在炕上。”
女人說:“那就尿。”
愣兒說:“他會餓死。”
女人說:“他有餅。”
愣兒說:“他會生氣。他一生氣就揍你。”
女人讓砂子硌了腳,停下來,蹲下身子擱去鞋裏的砂子,穿回鞋,把愣兒拉到麵前,看著他說:“愣兒,咱不能丟下節子,她走不出多遠。還有勝雄,那孩子壞,會讓野狗叼走。你想不想
讓他們被野狗叼走?”
愣兒拚命搖頭。
女人替憂心忡忡的兒子抹了一把臉:“這就對了。我們送他們到大一點兒的地方,也許那裏有人肯帶他們走,我們再回來。”
愣兒說:“我們回來就跑。”
女人說:“用力跑,跑不動我楔你。”
愣兒說:“我能跑動。我能跑過風。”
女人誇獎兒子:“乖兒子。”
女人起身,再牽了愣兒的手,母子倆繼續往前走。
女人很有把握地說:“還有,你爹他揍不了我。”
愣兒不相信地看女人。
女人說:“他腰折了,隻能掐我。我讓他掐。他愛怎麼掐怎麼掐,看他掐壞了我誰養他。”
42.1946年白天的官道
日頭當頂,是正午時分。
女人手裏牽著孩子,隻是孩子換了,愣兒換了節子。節子高興地不斷仰了腦袋看女人,把女人的手拽得緊緊的。女人不看節子,看前麵的路。
三島勝雄的畫外音:她在半路上追上我們,還有那個叫愣兒的男孩兒。她沒有告訴我們她為什麼回來,愣兒也沒有說,好像沒有原因,或者那個原因不用說。反正,她回到我們身邊,帶著我和節子繼續往南邊走……
前麵已經有零落的難民了,是走得慢的,三三兩兩,也有停下來歇息的。女人不停,走得很快,領著孩子超過那些難民,要去前麵追大隊伍。
愣兒在另一邊牽著節子。節子一邊有女人牽著,一邊有愣兒牽著,很開心,鬆弛了,快樂地跳了兩下,衝愣兒美美地抿嘴笑。
愣兒有些不好意思,但笑他是會的,而且他不抿嘴,他露牙。一排細碎的牙,雪白。愣兒笑過回頭看。
勝雄跟在後麵,沒打算跟緊,也沒打算落得太遠。
走了一會兒,愣兒鬆開節子,等勝雄。等勝雄上來,愣兒和勝雄並肩走。
勝雄不和愣兒並肩,往邊上走。愣兒跟上去。
勝雄煩愣兒,再往邊上,看著到路邊了,沒有路了,繞過愣兒回到路當中去。
愣兒有些悶悶不樂,又不肯放棄,再跟上勝雄。
勝雄急了,拔腿跑,要甩開愣兒。
愣兒也跑,攆勝雄。
兩個男孩子超過女人和節子,跑到前麵去了。
女人和節子相視一眼,都笑了。她們不跑,繼續走,隻是節子受了兩個男孩子的影響,走幾步,跳一下,走幾步,跳一下。
勝雄在前麵跑,愣兒在後麵追,都鼓足了氣,要賽一回。風吹動他倆的小臉,他倆眯著眼睛,大喘著氣,都不肯讓對方戰勝了。
那樣跑出一段路,追上不少難民,到底勝雄病剛好,氣怯,讓愣兒超了過去。
愣兒不多贏勝雄,超過勝雄就站下,大喘著氣,衝勝雄嘿嘿笑。
勝雄也笑,氣上不來,笑一會兒不笑了,臉再繃上,往前走。
愣兒跟上,兩個男孩子這回是肩膀傍著肩膀走了。
勝雄不看愣兒,說:“我要不病,你超不過我。”
愣兒沒上過學,不懂日語,呆呆地看勝雄。
勝雄換了中國話,重複了一遍剛才的話。
愣兒說:“我能超過。我是讓著你。”
勝雄說:“就是超不過。”
愣兒說:“我能追上風。”
勝雄說:“風在哪兒?你追給我看。”
愣兒說:“我跑累了。讓我歇歇。歇夠了我就追給你看。”勝雄說:“吹牛。你們支那人。”
愣兒沒吵贏勝雄,語塞,搶兩步,扭過臉來看勝雄。
勝雄咬牙說:“看什麼?有本事別跟著我們。”
愣兒有些不高興:“誰跟著你們?是我娘擔心你們。”
勝雄往一邊走,躲開愣兒:“要你們擔心。你們愛擔心。你們賤。”
愣兒生氣了,停下來,讓勝雄獨自走到前麵去。
一會兒功夫,女人牽著節子上來了。
節子開心得很,稚聲稚氣地說:“阿愣,我都追不上你了。”女人糾正節子:“他不叫阿愣,叫愣兒。阿阿的,難聽死了。”
節子改口說:“愣兒哥哥,我都追不上你了。”
女人看一眼愣兒陰著的臉,再看埋著腦袋走到前麵去的勝雄,一時不懂,但乖巧,不說什麼了。
走在前麵的勝雄先是小跑,然後快步走,然後慢下來,故意拖延著。他在等後麵的人。
女人不說破,偷偷地抿嘴笑,笑一下,看見身邊有兩個女人跟上來。女人連忙牽著節子迎上去。
女人說:“兩位大姐,你們是去葫蘆島吧?我是錦州城裏的人,她是你們東洋人……”
勝雄正好回頭看,看到那一幕,本來鬆弛開的臉,又繃住了。他開始加快步伐。他不想聽見女人的話。
43.1946年白天的渡口
一條寬大的河,兩艘木船在河中擺渡,送難民們渡往河對岸。
先到的難民聚集在河岸邊。河岸上人擠人,亂糟糟一片。
有當地縣政府的人在這裏組織難民們過河。領頭的是一個穿府綢馬褂戴禮帽的男人。看得出來,他對這項工作很滿意,很看重,特意收拾打扮過,衣裳鮮亮,衣襟上掛著一條懷表鏈,隨著他的走動擺來擺去。
禮帽男人大聲喊:“別擠!別擠!排隊,小心掉進河裏!都能過去,誰也落不下!”
一個難民央求禮帽男人:“讓我先上船吧,我家有兩個病人。”
禮帽男人招呼一個年輕人:“二臭,帶他過去,讓他先上船。來兩個人,把病人抬上去!”
好幾個難民過來,都要先上船,都有理由。
禮帽男人心情很好,把禮帽摘下來揩額頭上的汗,快樂地說:“別急別急,都能過去,都能過去。縣裏沒酒席讓你們吃,沒打算留你們,對不對?”
44.1946年白天的河邊
女人在河邊給節子洗臉,掬一捧清亮的河水,水傾掉,濕手甩甩,一把把在節子臉上揩。節子乖,仰了臉蛋兒讓女人洗。女人洗過節子的臉,再讓節子自己洗手。短發一直沒顧著拾掇,現在有河水,蘸著河水撥拉幾下,看著撥拉順了,就是一張櫻桃紅的漂亮小臉蛋了。
愣兒拿一隻撿來的葫蘆當水瓢,洗幹淨了玩水。勺一瓢水,鼓鼓囊囊吸了一口,往河裏滋,看能哧出多遠。
勝雄不洗臉,也不滋水,百無聊賴地坐在一旁,不斷地抬眼看女人和愣兒。
女人在給節子洗臉的時候老往渡口那邊看,這時注意到一些難民三三兩兩往渡口下遊的方向走。有人說那有擺渡的。
女人站起來,搭了涼棚往人群前麵看,果然就看見不遠處,有一艘小木船停泊在那裏。
女人拉過玩葫蘆的節子和愣兒,撩起衣襟給兩個孩子擦幹臉,一手一個,跟上難民。她不看勝雄。她知道那一個會跟上來。
愣兒問:“娘,我們去哪兒?”
女人說:“不能等在這兒,輪到我們得天黑。得早點兒過去,早點兒過去早點兒回家,讓你老鬼爹掐。”
勝雄沒精打采地跟在後麵。有人想搶道超過他。他推人家,沒推好,一屁股坐到爛泥上。
45.1946年白天的船上
岌岌可危一條小破船,船上載滿了難民。擺渡的是一老一少兩個男人,小的搖櫓,老的撐篙。
船搖搖晃晃在河中行駛。船櫓咿呀。
女人懷裏摟著節子,不斷地看身邊的難民,找話和他們說,套近乎。
女人說:“我是錦州城的。這孩子不是我的,是你們東洋人。還有那個,喏。”
難民們看女人,看女人懷裏的節子,再看依在女人身邊的愣兒,不知道她想說什麼。
女人說:“她叫節子,那個叫勝雄。沒爹,爹讓俄國人的坦克給碾了……”
難民們移過視線,去看坐在船尾的勝雄。
一個難民婦女眼淚汪汪地看河水,說:“新澱川的水,也是這麼清亮。”
女人不明白婦女說什麼:“什麼?”
難民婦女抹一把眼淚,自顧自地說:“從京都過來,還有神戶,一直流進大阪灣。我家先人從紀伊水道上的岸,我們離開新澱川,是在下關上的船,從釜山上岸,然後到的滿洲。怎麼會是這樣?”
戴鴨舌帽的老人阻止說:“花岡家的,別說了。”
難民婦女再揩一把淚,不說了。
一船人都沉默著,不說話。
女人看看這個,看看那個,有些續不上話。
節子小貓似賴在女人懷裏,玩弄著愣子手裏的葫蘆,輕輕哼著一支日語歌謠:
草兒盤的,是燕子的家,
泥兒壘的,是蜜蜂的家,
鑽天打洞,是穴鼠的家,
天涯海角,是我的家。
……
女人眼圈紅了,有些不顧廉恥地擤了一把鼻涕,看一眼身邊的難民,張了張嘴,想說什麼沒說出來,把節子摟緊。
船到河心,停了下來,搖櫓的少年不搖了,撐篙的老頭兒也不撐了。
老頭兒放下手中的篙竿過來:“我看行了,該歇一會兒了,大家也歇一會兒吧,兜裏都掏掏,一人一分份兒……”
難民們看老頭兒。
老頭兒拍拍就近的鴨舌帽老人:“老兄弟,你先拿。光洋行,滿洲票也行,沒錢煙土西藥也算。多給多收,少給少收……”
鴨舌帽老人去懷裏掏一隻髒兮兮的小包揪,從包揪裏數錢。難民們都掏錢。搜懷的,解腰帶的,翻布襪的,摳鞋底的。都不說什麼。
老頭兒一個個接錢,也不數,給多少拿多少,不計較:“您二位吧……您的……還有您……”
難民們一個個把錢遞給老頭兒。銀洋丁當,紙票窸窣。
一個帶孩子的婦女央告老頭兒:“拜托了,我家給搶光了,什麼都沒剩下……”
老頭兒不吃央告,拿話威脅:“別給我說這個。誰不苦啊,不苦的在家裏就著燙豆腐喝老白幹。份兒都得出。出不了沒關係,一會兒到了別下船,還送你回來……”
一個個收下來,收到女人這邊了。
老頭兒看一眼女人和她懷裏的兩個孩子:“三個?”
女人說:“四個。那邊還有一個。”
老頭兒饒有興趣:“都是你的?哪年過來的,中國話說得不錯嘛。”
女人說:“我沒過來。我就落在這兒。我是中國人。”
老頭兒樂了,說:“我說呢。嫁給東洋人了?你男人呢?沒了吧?那行,你不用交份兒了,孩子也不用交。”
老頭兒攀著女人的肩頭要過去。
女人叫住:“大爺,等等。”
老頭兒站住,不解地看女人。
女人說:“不是政府幫著過河嗎,怎麼還收份兒?”
老頭兒說:“政府幫是政府幫。政府在上麵,我在下麵。政府沒幫我,我自個兒幫自個兒。我得過日子。我沒收中國人的份兒,收的是東洋人。”
女人說:“他們遭了難,什麼都毀了,走了這麼一路,怪可憐的,就別收了吧。”
老頭兒說:“可憐?啊呸。民國三年他們過來那會兒,地價一坰二十塊,他們硬給強占,一坰一塊,三坰算兩坰,不給大棒子往頭上掄。敲骨吸髓的東西,他可憐過咱中國人嗎?”
女人說:“不是國都敗了嗎?國都敗了,家也敗了,這千裏萬裏的,人家回家,別說沒錢,就是有兩個,你也讓他帶在路上,省得說餓死就得餓死。”
老頭兒說:“我還真見過餓死的,餓死的還少了?沒聽說一個是東洋人。”看一眼女人懷裏的節子,“我說,這孩子不是你的吧?”
女人說:“不是。”拿下頦指愣兒,“他是。他倆不是。”老人說:“你沒嫁東洋人?替主子送的?”
女人說:“他不是我的主子。三天前不認識。撿的。”
老人說:“那我原諒你。你和你孩子的份兒不收,他倆的得收,一人一份兒,兩份。”
女人說:“我沒錢。有錢也不給。他倆的也不給。”
老頭兒生氣:“我看你個死漢奸!敢不給!”
老頭兒說著往女人懷裏掏,搜女人身子。
女人生氣,把懷裏的節子塞給愣兒,和老頭兒扭成一團。愣兒把節子摟得緊緊的。勝雄過來,把節子從愣兒懷裏搶過去。
船搖晃得厲害。難民們驚叫聲一片。
戴鴨舌帽的老人說:“花岡家的,看住你媽……”
搖櫓的少年想過來幫忙,船在河中央,擼一時撒不開。勝雄見了,把節子推回給愣兒,叉了腿站在船中央,虎視眈眈地看少年。少年不敢鬆開櫓,隻好眼巴巴守在船尾。
女人是幹活的好手,身手靈巧,幾個回合把老頭兒擰住了。
老頭兒喊:“哎,哎,你這臭婆娘,要幹什麼?”
女人不說話,喘氣擰住老頭兒,衣兜裏收的份兒一把把掏出來,丟在船板上,看著掏光了,又掏出一把刀子。
女人看刀子,愣了一下,這回是真氣了:“你搶人哪?”
老頭兒手被擰著,吃力地說:“臭婆娘,放開,小心我捅死你!”
女人越發生氣,用力一搡,把老頭兒搡下河去,順手將刀子也丟進河裏。
河水濺起來,淋了靠邊上的難民一頭一臉。
難民們都不敢說話,拿驚訝的目光看女人。
46.1946年白天的河裏
老頭兒從河中冒出腦袋,抹一把臉上的水,踩水罵道:“我……我……啊嘁……”
一條魚蹦起來,拍了老頭兒臉一下,把老頭兒拍花了眼。
47.1946年白天的船上
女人開心地咯咯笑。這是我們頭一回看到她開心。
笑過女人拿手指船尾的少年:“孩子,撐好櫓,別讓船折了,我倆撈不起幾個來。”
指過女人拿手順亂了的頭發,說叉腿站在那兒的勝雄:“愣著幹嗎,份兒給大家夥退回去。問問都是誰拿的,問清楚了。”
這麼吩咐過,女人搖搖晃晃地去了船頭,拾起篙竿。
勝雄視線隨著女人,從他的臉上,看不出什麼。
三島勝雄的畫外音:那是我第一次對她有了好感。我覺得她很了不起,沒有把自以為是的男人放在眼裏,沒有把雪亮的刀子放在眼裏,而且她喜歡出力氣,喜歡幫助人追回被奪去的錢財。那個時候,我想幫助她幹點什麼,比如照她說的,把船板上的錢拾起來,一個個退還給那些沒有了自尊的婦女和老人。可我沒有那麼做
……
在三島勝雄的畫外音中,女人用力地撐著篙竿。看得出來她很快樂。她用力撐著篙竿,因為用力,好看的腰身顯得格外活躍。
勝雄坐在那裏,他沒有動,眼睛看著船頭用力撐槁的女人。
愣兒鬆開節子,去拾船板上的份兒錢。節子也去了,蹲下身子拾錢,拾起來遞給愣兒,再由愣兒搖晃著,一個個把錢還給難民。
48.1946年白天的官道
天色近黃昏,難民們在路上疲憊不堪地走著。
女人帶著三個孩子走在難民隊伍中。這一次,他們走在一起了:女人一手牽著愣兒,一手牽著節子。節子的另一隻手,被勝雄牽著。頭一回,四個人走在一起。
三個孩子都走累了,不說話。女人也不說話。她不是累,她是心焦,這個我們能從她臉上看出來,也能從她不斷拉著孩子們超過難民隊伍的步子看出來。
身後傳來一陣馬達和鳴笛聲。難民的隊伍散開道兒。
幾輛大鼻子三菱卡車開過來,車上滿滿當當擠的全是難民。
有難民跟著卡車跑,求車捎帶上他們。他們衝卡車喊,帶上我們,行行好,帶上我們。
女人眼珠子亮了,也拽著孩子跟著卡車跑。
女人對孩子們說:“跟上,快跟上!”
女人衝著卡車喊:“帶上我們,帶上我們吧!”
卡車沒停,一輛一輛開過去。車上的難民麻木不仁地朝車下看。
女人還跟著卡車跑,手裏三個孩子連著,那樣跑起來很困難。勝雄撒開愣兒的手,落到後麵去。
女人沒有覺察。女人喊:“帶上我們!求求你,帶上我們!停下,停下!”
人們蝗蟲似的跟著卡車跑,掛在卡車上。有人摔倒了。有人撲上去把摔倒的人從車輪下拖出來。有人哭著喊著。
女人絕望得很,可她不肯停下來,拽著孩子跟著卡車跑,跑不過一輛再跟下一輛。她拽不動兩個孩子。她撒開愣兒,隻拽節子,這樣她就輕鬆了許多。
愣兒被人群擠開了,大聲喊:“娘!娘!”
女人不回頭,拚命喊:“愣兒跟上!跟上娘!”
勝雄在後麵跑,他看見女人扭動的背影。
女人朝卡車喊:“求求你們帶上這兩個孩子!求求你們了,他倆是你們的孩子!”
愣兒被人群擠倒了。有人踩在愣兒身子上。愣兒慘叫,繼爾大哭。
愣兒被人抱住,用力地攙扶起來。
是勝雄。他拚命推搡著不斷湧過來的難民。他對難民們又踢又咬。他用仇恨的目光看著他們。他衝他們喊叫:“混賬!別踩他!你們混賬!”
節子大聲哭喊著。她被人擠疼了,被這種亂哄哄的場麵嚇壞了。
女人顧不了那麼多,她頑強得很,拽著節子跟著卡車跑。她朝車上的人喊:“停下!停下!”
女人拽住了車廂板。她跟著卡車跑,奮力把節子往身邊拽。她要把節子送上車去。她把節子抱起來往車上送。她幾乎成功了。
女人聲嘶力竭地喊:“節子抓住,抓緊了!”
車上的難民麻木不仁地看著車下舉著節子吃力奔跑的女人。一個中年男人突然伸出手去拽女人。
女人臉上露出希望。汗水迷住了她的眼睛。她衝車上的中年男人感激地笑。她對他喊:“幫幫我!幫幫我!”
中年男人拽住女人的手,彎下身子,突然張開嘴,狼似的在女人手上用力咬了一口。
女人慘叫一聲,掙回胳膊。節子跌回女人的懷裏。女人沒站住,摔倒下去,在地滾出幾圈,差點兒沒被車輪碾住。
節子從地上爬起來,哭喊著向女人撲去。
有人沒站住,踩上了女人。女人慘叫了一聲。
節子往前撲,在眾人的腿下找到了女人,哭喊地撲到女人身上。
勝雄過來了,對難民又踢又咬,像頭發怒的小豹子:“混賬!混賬!我殺了你們!我要殺了你們!”
……
車隊過去了,喧鬧結束了。官道上,難民依舊,都在有一步沒一步地往前走,或者說,在慢慢地蠕動,沒有人說話,沒有人抬頭往前看,甚至聽不到喘息聲,絕望之氣像黃昏的氳霧四處彌
漫。
女人身上滿是塵土,有一片衣襟撕破了,腮幫子上有一道傷痕,人坐在官道旁,捂著手。那裏能看見已經幹涸了的血跡。節子還在嚶嚶地抽搭著,和我們一開始看到她的時候一樣。愣兒坐在女人對麵,衣衫零亂,臉上有一塊青紫,還沒有從嚇傻中恢複過來。
勝雄沒和他們在一起,手裏拎了一根細細的棍子,一臉陰沉地叉腿站在官道上,盯著彎彎曲曲的來路,一副想找人報仇,卻找不到對象的架式。
女人坐了一會兒,緩過勁兒來,深深地吐出一口氣,示意愣兒過來,到她麵前來。
女人給愣兒扳腿搖腕,問:“疼嗎?這兒呢?”
愣兒不說話,眼裏噙著一包淚,委屈得很,搖頭,搖得很勉強。
女人說:“好了,別沒出息,疼你就哭,又不是沒哭過,至於嗎。”
節子挪到愣兒麵前,伸出小手替愣兒輕輕揩臉,揩幾下,手拿開,臉兒貼近,鼓起腮幫子吹愣兒青紫的地方。
愣兒舒坦,閉著眼,不由自主地往前貼,臉兒就碰上了節子的臉兒。
節子笑了。愣兒睜開眼,臉兒紅了,也笑了。
女人也笑,氣一下就順了,打趣地說愣兒:“要什麼老毛子的閨女,給你爹娶回個東洋閨女也行。”
節子不明白地看女人。
女人說:“說你呐,你看誰。”
愣兒臊得撲上來,要堵女人的嘴:“娘,娘你別說!”
女人躲兒子,躲到地上,愣兒撲上去,母子倆滾成一團。
女人咯咯地樂,躲兒子堵她嘴的手:“娘不說……娘給節子說……娘問節子去……看節子……願不願意……讓你娶……”節子聽不懂,也不用懂,看著母子倆嬉戲,心裏癢癢,也撲過去,撲在女人和愣兒身上。
娘兒三個鬧成一團,笑喊聲一片。
勝雄在官道上站著,聽見嬉鬧聲,回頭看,氣不順,狠狠地踢腳下的石頭,石頭沒踢上,踢了腳趾,疼得咧嘴。
三島勝雄的畫外音:說不出為什麼,我不願意看到那樣的場麵,它傷害著我。這個女人,她和我媽媽的年齡差不多,她沒有我媽媽那麼不顧一切,敢跟著我爸爸渡過對馬海峽,穿過朝鮮半島,千裏迢迢來到滿洲,然後永遠留在這片土地上。這個女人一輩子都沒有離開過自己的家,可她在她自己的土地上打著滾,和她自己的孩子一起嬉戲,她是那麼的快樂,她的快樂才是勇敢的……
在三島勝雄的畫外音中,我們看見女人領著孩子重新上路,繼續往前走。
一個戴鴨舌帽的老人過來,對女人彎了彎腰,說:“打攪了。我叫深井川又。”
女人看叫深井川又的老人,看出來,他是船上頭一個掏份兒的那個老人,出城後在村落裏也遇到過,還說過話。女人朝一邊看。
遠遠的,一個年輕女人攙扶著一個老年婦女,一個孩子攙扶著另一個老年婦女。他們是一家人。
女人不會哈腰,點頭是會的,知道那是禮節,衝叫深井川又的老人點了點頭:“有事嗎?要我幫忙嗎?”
川又老人又彎腰,說:“倒是沒有什麼。知道你是給日本人幫忙,是這兩個孩子吧。照說不該麻煩你,可我們也是沒辦法,帶著兩個病人,請你原諒。”
川又老人再給女人鞠躬,然後掏出一塊手絹,遞給女人:“你手上的傷,包上吧,得上破傷風什麼的也說不定。隻有這些了,請原諒。”
川又老人再一次向女人彎腰。
女人這一回沒忍住,也彎腰。
川又老人往家人那邊去。
女人叫住他:“打聽一下,去葫蘆島有多遠的路?”
川又老人說:“過渡口的時候,你們政府的人說四百來裏。也有說三百來裏的。隻是人到了這個時候,後兩步不頂前一步,怕是越走越難了。哎,走吧,能走到哪兒算哪兒。”
女人臉上露出焦灼的神色,看著川又老人一步一步走回家人身邊,帶著家人上路。女人看了一會兒,也招呼自己的孩子上路。
女人走出一段路才發現,勝雄沒有跟上來。女人回頭看。
勝雄還站在原地沒動,手裏細細的棍子緊捏著,眼睛盯著彎彎曲曲的來路。
女人喊:“還站在那兒幹什麼,沒聽說四百來裏呀!”
節子喊:“阿勝哥哥!”
愣兒喊:“阿勝!”
勝雄不動,頭也不回,決絕得很。
女人往回走,節子和愣兒跟在她身後。三個人回到勝雄身邊。
女人去拉勝雄。勝雄甩開女人的手。女人再拉。勝雄再甩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