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視作品
中國女人
【鄧一光】
1.2002年白天的東京銀座
一個剛剛邁過世紀交替的門檻、需要在體恤中平息感慨萬端情緒的時代。
風搖簷鈴般的日語沿著街道滾過來。一群蘋果般新鮮的少女,她們身穿美麗的和服,穿過鏡頭,去參加她們的成人禮。
步履匆匆的公務員停下腳步,給新鮮的蘋果們讓路,繃緊的臉上露出暖融融的笑意。兩個僧人駐足合掌。
一群鴿子滑過深淵般的樓際,一縷柔和的陽光在那裏迎上了它們。
2.2002年中國駐日本大使館
三島勝雄舒適地坐在圈椅裏。
他的坐姿是那種擁有春天幸福感的男人的坐姿。這個精痩而健康的男人有一頭與年齡不相稱的黑發,戴一副無框鏡,愷利亞牌的,筆挺的西裝,綴著水晶袖扣,物質和精神的雙重屬性隱隱約約。他的對麵,隔著辦公桌,坐著美麗的女簽證官。他怔怔地盯著美麗的簽證官看。
美麗的女簽證官讀完打印材料,抬起頭。她發現他在看她。她衝他笑了笑,問:“怎麼啦?”
他從她美麗的臉上收回目光,把目光重新投向桌角,那裏有一部英文小說。
女簽證官說:“是《人造天堂》,歐洲人的作品。”
他換了略顯生硬的中國話說:“波德萊爾,一個歐洲長不大的孩子。他太迷戀不真實的東西。”
女簽證官並非因為他知道波德萊爾,而是因為他改說她的母語,而且那母語中帶有深重的東北語音有些吃驚。她再度衝他笑了笑,說:“您說的不錯。那麼,您為什麼需要三個月的簽證?”
他沉默著,有一刻沒有說話。
女簽證官抱歉地說:“對不起,我不是要打聽您的私人行程。”
他微微地溢開嘴角,說:“沒關係,您可以問的。”
女簽證官說:“我記得,你們的首相說過,他在參加完東亞高峰會議之後,希望去立命館大學拜訪您,聽您說禪。要是這樣的話……”
有一段時間他保持著沉默,仍然用最開始的那種有些顯得迷戀的目光看著她,然後他用幾乎是耳語的聲音輕聲說:“我去找媽媽。”
女簽證官驚訝地看著麵前的這個男人:“您是說,媽媽?是您的媽媽嗎?”
他慎重地點頭。
3.1945年白天的銀座
灰蒙蒙的銀座。美軍陸基遠程轟炸機從空中飛過,黃紅兩色傳單飄然而下。天皇裕仁幹澀的聲音在城市的上空回響,他在宣讀《投降詔書》。
戰時狀態的人們麵黃肌痩,衣衫不整,臨街佇足。人們被他們奉若神祉的天皇的講話驚呆了。有人激動地跪在地上,對著天空叫喊。更多的人們在哭泣。
4.1945年白天的中蒙邊境
蘇聯紅軍的鐵甲部隊源源不斷地開過邊境。
蘇聯遠東集團軍的重型坦克碾過關東軍的戰壕,碾倒日軍陣地上的八二迫擊炮。
關東軍的陣地上一派肅然氣氛。日軍卒佐無一人逃離。武器被集中封存,擺放得有條不紊,士兵依隊集合,任肅殺的寒風吹起他們肮髒的軍裝。隊列中,一名中將和十數名將佐麵向東方,上裝微敞,額束白帛,身體筆挺地跪在軍毯上。
軍歌聲響遏行雲。中將麵色平靜地將武士刀斜插入腹部。血噴灑出來。他直挺挺地跪在那裏。他身後的衛士舉起了軍刀。
十數名將佐依次將武士刀捅進自己的腹部。
蘇軍的坦克群轟然開近。
日軍隊列中,一名年輕的日軍士兵扭頭去看蘇軍的坦克。他的皸裂的臉上露出奇怪的微笑。他離開隊列,向坦克迎了過去。
一名低級軍官叫:“三島,三島!”
三島勝雄的畫外音:他是我的父親。戰前他是漁民,一個喜歡摟抱大馬哈魚的開朗的日本人。如果那一年他不在中蒙邊境,他也許會老死在漁船上。我相信他在那個時候一定瘋了。
年輕的日軍士兵赤手空拳,迎著蘇軍坦克搖搖晃晃走去,然後他開始奔跑。
軍官喊:“三島君!”
年輕的日軍士兵擋住了坦克的路,他站住了,大口喘著氣。
坦克越來越近。年輕的日軍士兵沒有讓開路。
坦克沒有停。年輕的日軍士兵被撞倒,消失在沉重的履帶下。
更多的日軍士兵離開隊列,赤手空拳,向蘇軍坦克群奔去。
5.1946年白天的錦州城
女人急匆匆走在老城的街道上,身後跟著8歲左右的男孩兒。
……
三島勝雄的畫外音:這不是我父親的故事,而是一個女人的故事。故事發生在昭和21年,那一年,我10歲,妹妹節子5歲。我叫三島勝雄,是日本佐世保世襲武士三島家的人,生活在中國的滿洲裏。我說的那個女人,她是中國人……
女人三十歲模樣,濃密的黑發在腦後盤成大大的發綹,因為走得急,一綹散發滑落下來,不斷遮擋住眼睛。
女人的眼睛是憤怒的,這使它們原有的美麗被憤怒的光芒遮掩住,好比她勻稱的身體被肥大而廉價的手織布夾衫給遮掩住。
女人肯定不在乎這個。她不年輕了,也不是富貴人家出身,生活窘迫得厲害,這些都在傷害著她,所以她不在乎年輕美貌這樣的和身份有關係的事情。
男孩兒不同。男孩兒還沒有長到要獨自承擔生活的年紀,有女人這樣能幹的母親替他操持和抵擋一切,即便是窮人家的孩子,“一片瓦”的頭發梳得整整齊齊,身上收拾得幹幹淨淨,連衣裳上的補丁都縫得秀秀氣氣,光腳上一雙改製過的橡膠鞋,讓人看出母親對他的偏心。所以,他像一隻還沒脫毛、害怕被母親甩掉的雛鴨,小跑著亦步亦趨地跟在母親身後,就可以讓人理解了。
……
三島勝雄的畫外音:昭和20年,天皇宣布結束苦苦堅持的聖戰,向同盟國投降,整個東亞、東北亞和東南亞失去了控製。那個時候,滿洲有三百多萬放下武器的關東軍和淪為難民的日本僑民,有占領者蘇聯紅軍,有因為戰爭流落到這裏的白俄、朝鮮人、德國人和蒙古人,一些被人們稱為“杆子”的民間武裝也進了城,到處招兵買馬,人們原來的生活全被搞亂了……
在三島勝雄的畫外音中,我們看到亂糟糟的街上:
破舊的燒炭車突突冒著黑煙馳過……
帶紅簾布篷的馬車轔轔地馳過……
人力車像蝗蟲似的到處躲……
兩個竊賊在公開吆喝著賣搶來或偷來的日貨……
一些穿著過膝鑲邊大褂的婦女和小販討價還價……
一群中國青年在追毆著兩名日本浪人。昔日不可一世的浪人此刻全然失去威風,落荒而逃,不敢抽出腰間的竹劍……
幾個老年婦女在向蘇聯紅軍的巡邏隊乞討。蘇聯士兵不耐煩
地推開乞討者,趾高氣揚地走過去……
幾個背著土槍的杆子在城牆腳的陰影中招募隊伍。他們大聲向路人吆喝,手裏的光洋敲得叮當作響……
兩個賊眉鼠眼、舉止猥褻的男人在叫賣孩子。那是幾名穿著美麗和服、梳著齊額劉海、眼裏露出驚恐的日本小女孩兒。她們身邊站著一個低眉順眼的日本中年婦女……
……
女人急匆匆地走著,靈巧地躲過一輛驚了駕的大車,把一個攔住人唱北滿小調的瘋子推開。她是真的在生氣,以至看到路邊站在女孩兒們身邊的日本婦女時,她眼裏露出一絲厭惡的神色,停下來,快速從地上拾起一片木屑,叱罵著朝那個婦女丟去,然後不解氣地回頭,衝著緊跟自己的男孩兒狠狠地踢了一腳,瞪眼罵道:“叫你別跟著。守你死鬼爹去!”
那麼罵過,她又走,急匆匆的,一副找人拚命的架式。
男孩兒早已習慣了女人的這一手,躲開了女人踢來的那一腳,在這方麵,他比女人更靈巧。隻是他在躲開女人的踢後,有些拿不定主意地站在那兒,站了一會兒,再鴨雛似小跑著跟了上去。
6.1946年白天的日僑難民所
難民所裏開了鍋。
開鍋的不是賑災粥棚,粥棚有戴白底紅字袖章的日本僑民誌願者維持秩序,難民們排隊領粥。一旁的明灶上,大米還在往鍋裏倒,人人都有份兒。掌勺的遇到小孩子,會多添小半勺,亂不到哪裏去。
亂的是操場。
難民所原來是一所日僑學校,三棟兩層樓的校舍擠滿了人,偌大的露天操場上,黑秧秧全是拖家帶口的難民。有病的、找不到親人的、剛死了家眷的、哭的喊的、不懂事的孩子追逐嬉戲的、挨大人揍的……
從衣著和隨身攜帶的零星物品上,能分辨出難民們出身不同,家境各異,但此刻他們的身份都一樣,他們是亡國者。
一些新到的難民排著長隊在一張桌子前登記,填寫和領取黃色的難民卡,然後攙著老人牽著孩子,去操場上找地方安頓下來,再去領食物。
一些等了幾天輪到離開的難民手忙腳亂地收拾著行李,呼叫著他們跑開的孩子,跟著戴袖章的誌願者離開操場往大門外擠。
兩個年輕的蘇軍士兵站在大門口,他們的狗屎黃卡其布軍裝和滿臉的紅光在難民中很顯眼,胸前的“格兆龍”衝鋒槍也很顯眼。他們一個心不在焉在皺著眉頭,不耐煩地不斷推開擠到身邊來的難民,一個眼睛滴溜溜地看年輕的日本女人,看見美貌的女人就露出雪白的牙齒,由衷地讚美著喊,哈拉哨,列沁哈拉哨!
幾個剛去城外亂墳崗埋完死屍的年輕僑民回來,在大門口被一群新到的僑民衝得站不住腳,大聲叱罵著。
兩個戴著袖章的中年男人領著一群僑民逆著人群往外擠,大聲喊著,讓難民看著自己的孩子,火車馬上就開走,別落下了。
……
三島勝雄的畫外音:滿洲一帶的日本移民和僑民成了無人顧暇的難民,他們被集中在幾座大城市的臨時難民所裏,排隊領一張黃色卡片,等著前往沈陽的火車,再從沈陽去新義洲,從那裏穿過朝鮮半島,回到日本去
……
在三島勝雄的畫外音中,我們看見了女人,她跟著剛到的人群往難民所裏擠。站在大門口的年輕紅軍不耐煩地推開她,另一個朝她看了一眼,沒叫“哈拉哨”,目光追隨了她好一陣。
女人看來是熟練的,知道怎麼擠開人群,去她想要去的地方。而且女人懂一點兒日語,能簡單地發出指令,或說出要求——這要看她的對象是誰。現在她是勝利國一方的百姓,她不必懇求誰,隻須用生硬的日語說出簡單的要求,或者發出簡單的指令。比如這個時候,她一點兒都不困難地一把拽住一個戴著袖章的中年誌願者,問他:“鬆則先生在哪兒?看見鬆則掌櫃了嗎?”中年誌願者困惑地看了看女人,回頭朝登記處指。
女人鬆開中年誌願者,擠過人群,擠向登記處。現在她不說她說不好的日語了,她找到方向了,隻管往前擠,遇到有人擋道兒,她就毫不客氣地把擋道兒的人推開。
一個年輕人追上一個孩子,追到女人身邊,從孩子手中搶奪走半塊鍋盔。女人身手敏捷地揪住年輕人。年輕人要反抗。女人很有力氣,把年輕人的胳膊掰住,從他手中奪下鍋盔,用力搡開他,回手將鍋盔塞進孩子手裏。做這一切,女人似乎連腳步都沒有停,孩子還來不及因為食物被搶而咧開嘴哭、食物失而複得而欣喜,女人就擠到前麵去了。
年輕人懵裏懵懂地看了一眼消失掉的女人,回過頭去找孩子。孩子已經溜掉了。
負責登記的是三名年紀較大的僑民,留著或長或短的胡須,看上去都有些身份,那麼亂的場麵,性子都捺著,一筆一畫工工整整在花名冊上寫著難民的名字。
一個留著黃胡須的老者問麵前的難民:“成田芳子?是叫成田芳子嗎?”
叫成田芳子的日本女人攙扶著一個病病歪歪的男人,聽見黃胡須發問,連忙答:“是成田芳子,還有我家主人,他叫成田英雄。他腿上有傷,請多關照。”
女人擠近人群,來到登記桌前,因為走得太急,臉蛋兒上浮著一抹潮紅,衣襟前有些潮濕。女人抹一把額頭上的汗,問一個留著黑胡須的老者:“鬆則先生在哪兒?我找鬆則先生。”
場麵有點兒亂,大家都在七嘴八舌地問,誰也聽不見誰的話,女人問了兩遍,黃胡須才抬頭看她。
黃胡須認識女人,衝女人咧嘴笑,用日語說:“是你呀。”女人點頭,看出來是熟悉的,口齒伶俐說:“我找鬆則掌櫃。我昨天來過,前天也來過。他家鋪子一直沒開門,鄰居說他會到這兒來。我找他。”
女人說完期待地看黃胡須。
黃胡須好像知道女人在說什麼,又好像不知道,斜著腦袋想,胳膊肘被旁邊的人擠了一下,一滴墨汁兒滴在花名冊上。黃胡須連忙放下筆,勾下身子,人消失了,一會兒又出現,手裏捏著一抹灰土,細心地灑在墨汁兒上,小心翼翼地把變黑了的塵粒抖掉,然後問一旁的黑胡須:“開騾馬店的鬆則,想起來了嗎?”黑胡須想起來了,不光想起來,而且知道應該用中文說,這樣女人才聽得明白,他用中文對黃胡須說:“不是騾馬店,是客店。鬆之涯。你忘了?”
女人連忙證實:“是鬆之涯。不是騾馬店,是客店。”
黑胡須很高興:“我說嘛,就是他。昨天他不是還來問過橫濱極多酒的事情嗎?你怎麼就忘了?”
黃胡須不高興:“我怎麼忘了?橫濱極多酒的事,還是我告訴他的,你在說什麼呐……”
有人等得不耐煩了,催促老者和女人,讓他們快點兒,大家都等急了。
黑胡須不理難民,欠起身子朝遠處看,然後對女人說:“鬆則烏代,他叫鬆則烏代。你去那邊找一找,他和他的女兒在一起吧。”
沒等女人回頭看黑胡須指給她的方向,黃胡須高興地說:“不用找啦。鬆則是和女兒在一起,可不是在那邊,是在火車上。”
女人不明白地看黃胡須。
黃胡須更加高興,解釋說:“鬆則家是第二十一批。十九,二十,二十一,昨天走的,問過橫濱極多酒的事就走了。”說罷扭過頭去得意洋洋地說黑胡須,“還說我,怎麼連這個也忘了?”女人急了:“他怎麼能走?他該我男人的工錢!我男人傷成這樣!他答應過不會撒手不管!”
兩個老者抬頭怔怔地看女人,連第三個老者都停下手中的工作,抬起頭來看女人。
女人說:“死老重的酒缸,他非讓我男人一晚上扛進窖裏,連梯子都不給。我們不讓他管,他得把工錢給我們,不能說走就走!”
黃胡須說:“他已經走了,一個子兒也沒留下。”
女人這下不是急了,是憤怒了,她說:“怎麼能這樣,我家老大讓你們的馬踩死了,我男人又讓你們給折了腰,你們東洋人,怎麼這麼不是玩意兒!”
三位老者冷下臉來,不理女人,埋下頭去繼續工作。
黑胡須說:“下一個,叫什麼?”
有人在後麵拉女人,要把她拉開。女人抵擋著不肯離開。人家不客氣了,拉女人的多了兩個。女人勁兒上來,上手去掀登記桌。
桌子傾倒了,花名冊撒了一地。
三個老者目瞪口呆。
人群亂了。
……
女人很快被兩個戴袖章的年輕誌願者架出人群,往大門外架。女人潑婦似的,嘴裏罵著,腳下踢蹬著,要掙紮開,回到登記處去。
女人喊:“放開我!放開我!你們這些沒良心的東洋人!王八羔子!讓黑瞎子叼的!放開我!”
兩個年輕誌願者很客氣,嘴裏說著“請別鬧了”的話,手卻緊捏女人的胳膊不鬆開,一直把女人架到大門外,看見蘇聯紅軍,這才點頭哈腰地鬆開了女人。
女人沒站穩,倒在地上,從地上爬起來,嘴裏還罵:“東洋人,沒良心的王八羔子!黑瞎子拍死你們!”
那個不耐煩的紅軍用衝鋒槍擋住想回到院子裏的女人,大聲說著什麼,大意是讓女人走開,別擋著從院子裏出來去火車站的難民。
另一個紅軍嬉笑著看女人,眼裏充滿了欲望的光芒。
女人看出進不去了,也不糾纏,扭頭跟上了去火車站的難民。
女人走出幾步,看見那個跟著她的男孩兒。他躲在電線杆子下。女人生氣地罵:“還跟著,怎麼不去死?跟你老鬼爹一起死!”
男孩兒往後退縮了兩步。
女人已經大步超過慢吞吞的難民的隊伍,急匆匆走到前麵去了。
7.1946年白天的街上
女人超過前麵的難民。
女人不耐煩走,開始奔跑起來。她的腳板很大,跑起來一陣風,能攆上任何人。
……
三島勝雄的畫外音:她去火車站找鬆則先生的事情我沒有看見,是別人告訴我的。告訴我的人說,看到她的時候,她在大街上奔跑,甩下了路上所有的人。她跑起來的樣子很怪,像一頭被豹子搶走了水源的母麂子。這個說法給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不過,她像母麂子的說法,倒是確有其事……
8.1946年白天的火車站
一列髒兮兮的貨車停在車站,大開的車廂裏擠滿了日本難民。還有更多的難民在往上爬。車站上喊叫聲一片。
難民負責人耐著性子向維持秩序的紅軍軍官央求著什麼。
當地政府官員大聲嗬斥著站長。
女人沿著車廂找她要找的人,尖銳地、狠狠地叫著鬆則烏代的名字。汗水順著她的臉膛流淌下來,順著她的散發流淌下來。
女人推開一個沿車叫賣飯團的小販,她喊:“鬆則掌櫃?鬆則烏代?你給我下來!你喪天良啊?”
9.1946年白天的街上
女人尖銳發狠的呼喚聲在空中回蕩,讓人覺得她是朝著天空中那一輪巨大而肮髒的落日呼喚著。
女人這個時候已經走在回家的路上了。她走得依然那麼急,但憤怒之氣分明比來時增添了許多。
小跑著跟在女人後麵的男孩兒大約知道這個,離女人遠了些,是怕這一回躲不過,讓女人給踹上。
……
三島勝雄的畫外音:那天她的確很生氣。她的氣並沒有因為太陽在落著,她沒有在太陽落下去之前找到她要找的人而消退,相反,它們更強烈了。現在我能理解她為什麼總是急匆匆的了。人們總認為自己被世界拋棄了,可要是你睜開眼睛往四處看一看,我是說,如果你真能看到那個時候的世界是什麼樣子的,你會確信,在更多的時候,這個世界的確充滿了仇恨……
在三島勝雄的畫外音中,我們看見幾名蘇聯紅軍押著一隊因抵抗而被俘的關東軍沿著街道過來。一些中國人跟在俘虜隊伍後麵,有人揚著拳頭衝俘虜嚷嚷、有人衝俘虜吐唾沫、有人衝俘虜
丟石頭……
一名壯實的俘虜站下,扭頭朝人群露出凶狠的目光。
人們下意識地後退幾步,手中的石頭紛紛藏到身後。
女人本來已經走了過去,看到俘虜朝人們瞪眼,推開往後退的男人們衝了過去,揚手給那個俘虜一巴掌。
俘虜挨了重重一下,桀驁不馴地回頭瞪女人。
女人一點兒也不畏懼,一挺胸脯,也朝俘虜瞪眼:“瞪什麼,你殺了我好了!挨千刀的!”
男孩兒興奮地在人群外看著自己的母親,緊張得要命,害怕是肯定的,要不就不會一點點往後退縮了。
俘虜仍舊瞪著女人,嘴角滲出一絲血。他朝女人的腳下狠狠地吐了一口唾沫。女人愣住了,一時沒有主張。
一個方下頦的中年男人從人群後閃了進來,直直地撞向俘虜。兩個男人像久別的兄弟似的擁抱著。俘虜眼裏掠過一道驚訝的目光。
蘇聯紅軍嗬斥著,過來了。方下頦鬆開俘虜,手中的小攮子帶出一滴血,血滴在俘虜的腳上。俘虜朝腹部看了看,那裏迅速湧出一團紅色的液體,然後他倒了下去。
蘇聯紅軍叫喊著撲向方下頦。女人被撞開了。男孩兒嚇壞了,去抱媽媽。有人尖叫。幾名男人過來擋住了蘇聯紅軍。人群亂了。方下頦迅速離開人群,他在離開人群的時候說了一句什麼,是朝鮮話,然後他在那裏消失掉。
俘虜躺在地上抽搐著,瞪大的眼睛看著天上的太陽,漸漸直了。
10.1946年白天的棚戶區
落日的餘暉中,簡陋而繚亂的棚戶區就像一片被金黃色海水切割開的礁叢。
女人走來。她站下和過路的人打招呼,回頭看站得遠遠的男孩兒,臉繃著,忽然笑開,衝男孩兒招手。
男孩兒跑上前,伸手讓母親牽住。女人步伐不減,拽著兒子往前走,男孩兒就得小跑,要不跟不上。落日的剪影下,我們看不見母子倆的臉,隻能聽見母子倆的聲音。
女人說:“回家把嘴閉上,別給你爹說。”
男孩兒仰了腦袋問:“不說死鬼爹的話嗎?”
女人說:“老鬼爹的話也別說。去死的話也別說。沒討到錢的事兒也別說。”
男孩兒響亮地應承:“知道啦。”
女人誇獎道:“乖兒子,娘給你烙糖餅。”
男孩兒說:“娘,我不吃糖餅。”
女人站住,甩手給了男孩兒一巴掌,繃著臉發狠:“嫌娘騙你是不是?娘偏給你烙糖餅。娘明天就給你烙!”
男孩兒有些委屈,又習慣了這樣的委屈,寬慰母親:“娘,我吃糖餅。”
女人笑了,誇獎道:“這就對了。乖兒子。”
女人笑起來是美麗的。落日的餘暉跳了一下。
女人不光美麗,她還蹲下了,是牽著男孩兒走了幾步站住蹲下的。她拽了男孩兒的手起來,用它給了自己一巴掌。男孩兒拉住不讓摑,女人力氣大,摑成了。這回,娘兒倆都笑了。
11.1946年夜晚的女人家
狹窄低矮的裏外間,裏間住人,外間做灶房,兼著堆放破爛。看得出來,這個家男人養家糊口,女人侍候男人和兒子,餘下的時間替人漿洗、拾掇荒貨,也沒閑著。
……
三島勝雄的畫外音:我是在這裏睜開眼睛,從地獄裏活了回來,在這裏生活了兩天。當然,這是第二天才發生的事情。浮世繪裏沒有這樣的屋子,我在滿洲10年的生活中,也從沒走進過這樣的人家。昭和56年,我回到這裏,想找到這兩間屋子,它們巳經不在了,我甚至無法憑著10歲時的記憶回想起它們的樣子……
女人端著瓦缽,男孩兒擎著油燈,母子倆進了裏間。
男人躺在土炕上,蜷縮著身子,一聲一聲痛苦地呻吟著,要是氣喘過來了,會夾雜著說一些“活著幹什麼,不如死了好”的話,因為氣總不勻,話說不清楚。
男孩兒把油燈放下,稚聲稚氣道:“爹,我和娘吃了,鍋裏給你留著呐。娘做麵片湯了,可香了。”
女人在炕頭坐下,手腳麻利地撩開男人的衣裳,為男人換藥,一邊說兒子:“吃什麼?叫你別說死鬼的話,沒叫你撒謊。”男人呻吟:“哎,活著幹什麼……”
遠處什麼地方傳來幾聲清脆的槍聲。兩個大人習慣了,沒理睬,男孩兒有些興奮,想出去看,瞅一眼母親,沒敢去。
男人呻吟著,說:“到底……找到掌櫃的沒有……你給我說實話……”
女人的臉在油燈溫暖的光線下溫柔了許多,聲音也輕柔了許多,仍然有些不耐煩:“不都告訴你了嗎,給了一些,吳先生拿走了,說這幾服藥錢夠了。明天我再去要,掌櫃的能給齊。”
男人疼,呻吟的聲音大了一點兒,緩過氣後說:“別瞎用錢……米價老漲……留著過日子吧……”
女人不說話,手裏沒停,麻利地換好藥,替男人把衣裳歸整好,瓦缽裏擰出毛巾,為男人揩臉擦腳。
男人讓熱毛巾一燙,舒服了,哼哼著,說一些戀戀不舍的話:“他娘……苦了你和愣兒……丟人呐。”
女人還是不說話,回頭投了一把毛巾,看兒子愣兒在身邊,順手用毛巾替他揩了一把臉。愣兒溫順得很,任女人揩。
女人受用,臉上露出做母親的柔和的微笑:“別聽你爹說。我們不丟人。我們多俊哪。臉蛋兒白涮涮的,敢明兒爭口氣,給爹娶個老毛子的閨女回來,讓爹頓頓吃白麵。”
愣兒羞澀地笑,不敢笑大了,硬繃著臉。
女人不依男孩兒,追問:“娶不娶呀,嘴裏咬著酸果兒啦?”愣兒頂不住母親,不好意思地點了點頭。
女人笑了,開心得很,回過身去,就手中的毛巾給男人擦腳。
男人臉上開了許多,想笑,但笑不出來,卻把呻吟忍住了。
燈焰兒跳躍著,三個人的剪影也跳躍著。
12.1946年白天的街上
女人急匆匆走在街上。
愣兒小跑著跟在後麵。
女人的腳步突然慢了下來。
女人困惑不解地看過去。
遠遠的,難民所門口空蕩蕩,既沒有那兩個蘇聯紅軍,也沒有人出人進。
女人遲疑地走進難民所。
愣兒遠遠地停下,不敢跟上,過去抱住電線杆子,探出腦袋往難民所裏看。
13.1946年白天的日僑難民所
難民所裏空無一人,原先亂糟糟人頭攢動的操場,現在一片空寂,地上到處丟著無用之物,風把一些紙屑吹得繞著女人飛。
女人驚愕了,極端不解。她突然意識到什麼,拔腿朝校舍奔去,但隻跑出一段路就站住了。她知道那裏什麼也沒有。
……
三島勝雄的畫外音:當她再一次走進難民所的時候,她肯定害怕了,因為前一天這裏擠滿了人,此時卻空空蕩蕩。人們要是突然在你麵前消失了,你不會不害怕。她肯定不想讓自己害怕,肯定想戰勝害怕,所以她才會對著空蕩蕩的操場大聲喊叫……
女人大聲喊:“鬆則先生?鬆則掌櫃?掌櫃的,你在哪兒?”操場上,風卷起紙屑。沒有人回答女人。
……
三島勝雄的畫外音:沒有人回答她。風那個時候很亂,吹起一地的紙屑。她不會認識那些紙屑,但我認識,那是一些日文小學的課本,還有著名的佐支島宮燈的燈扇……
女人這回真的害怕了,她東跑一下,西跑一下,叫著:“喂,你們,你們在哪兒?東洋人,你們在哪兒!”
14.1946年白天的街上
愣兒也害怕了,他迅速離開電線杆,掩身在難民所的圍牆下,大氣不敢出。
一個拉洋車的從門口過,腳步慢下來,看一眼戰戰兢兢的愣兒,問:“去火車站不?包你們趕上。”
愣兒瞪著一雙驚恐的眼睛,呆呆地看車夫。
車夫說:“不去啊?國軍和八路都出關了,沒人保護你們,不去你們可沒家回了。”
男孩兒不說話,往牆角縮了縮。
15.1946年白天的日僑難民所
女人還在操場上轉著圈兒找。她看見了那張登記桌,桌上沒有了花名冊,桌下麵窩著一床棉絮,棉絮鼓鼓囊囊,像是藏著什麼。
……
三島勝雄的畫外音:她慢慢朝我和節子走來,在我們麵前蹲下,揭開蓋在我們身上的那床棉絮……
在三島勝雄的畫外音中,女人慢慢朝登記桌走去,慢慢在那裏蹲下來,慢慢揭開棉絮。她嚇了一跳。
棉絮下是三島勝雄和三島節子。
三島勝雄的畫外音:這就是她第一次看到我和節子時的情景。不過,這一切我都不知道,是事後節子告訴我的,因為這個時候,我被兩個小鬼挾著,正在前往地獄的路上……
勝雄比愣兒大一些,10歲左右年齡,躺在地上,臉蛋兒燒得通火,眼睛緊閉著,牙咬得緊緊的。節子5歲模樣,梳著齊額短發,眉目清秀的臉上滿是淚水,匍匐在勝雄身上抽搭著。看見掀開的棉絮外的女人,節子嚇得不再抽搭,害怕地抱緊了勝雄。
女人看勝雄身上的學生裝和節子身上的套裙,知道是兩個日本孩子。她反感地把被絮蓋上,離開那裏。
女人走出幾步,有些猶豫地站住了。她回到登記桌邊,重新蹲下,揭開被絮,四處看看,問節子:“你們這是怎麼啦?你爹呢?你娘呢?”
女人沒有得到回答,再問:“他怎麼啦?”
女人還是沒得到回答,於是換了生硬的日語問:“你家大人呢?”
女人這麼問著,手已經伸出去,摸了摸勝雄的額頭,手像是被燙了一下,縮回來,因為沒得到回答,而且由此想到自己來幹什麼的,有些生氣,起身再四下看,大聲喊:“有人沒有?”沒有人回答女人。
女人再喊:“這是誰家的孩子,怎麼沒人管哪?”
還是沒有人回答她。
女人生氣了,聲音提高:“什麼玩意兒呀,中國孩子被馬踩死,自己的孩子也扔下不要了?鬆則掌櫃,你給我出來!你這個沒良心的!你們這些沒良心的!”
女人那麼一喊,節子嚇住了,嚶嚶地哭出聲來,小蟲似的在毫不知覺的勝雄身上蠕動,用日語叫著“哥哥”“阿勝”。
16.1946年白天的街上
愣兒聽見母親的喊叫聲和女孩子的哭聲,從圍牆邊出來了,怯怯地走到大門中央,遠遠地朝遠處的操場看,好像他隻要站在什麼地方的中央,就不會有什麼危險了。
17.1946年白天的日僑難民所
女人生氣地喊過,已經習慣了沒有人回應,看了一眼腳下的勝雄和節子,自言自語地說:“報應。”
女人說了那句話就走,離開登記桌,也不打算在空蕩蕩的難民所裏待下去了,朝大門外走。
愣兒的目光遠遠迎著女人。
女人感到了,而且立刻判斷出來,兒子是看著自己的方向,目光卻未必在自己身上。
女人站下來,回過頭去。
風把碎紙屑攪動起來,掩埋住登記桌下那兩個孩子。
女人臉上再度露出猶豫的神色,而且她分明感到了自己的猶豫,分明為自己的猶豫而生氣。她又看了一眼兒子,這一回眼神是狠狠的,像是埋怨兒子看她,拿眼睛剜兒子。
愣兒往旁邊挪了挪,好像是在為母親衝過來而預先騰出位置。
女人迅速地轉過身去,朝登記桌走去,勾身把節子抱開,一用力,抱起軟耷拉的勝雄,朝大門外走去。
節子從地上爬起來,腳步不穩地跟上了女人。
愣兒露出雪白的一排小碎牙,笑了,迎著母親跑上去。
18.外景白天街上
街上依舊熱鬧,或者說亂。還是有被俘的關東軍被紅軍押解著走過,那幾個日本小女孩還沒有賣掉,人販子在那兒吆喝著買主。
……
三島勝雄的畫外音:我就這麼認識了她。她抱著我走過錦州城的大街,大量的日本難民巳經離開了錦州城,和北滿其他城市的難民一起去了新義洲,沒走的,都是沒人管的、或者走不掉的,他們在日後一個個消失掉,沒人知道他們的下落……
在三島勝雄的畫外音中,女人抱著人事不醒的勝雄匆匆走在街上。
愣兒一旁小跑著,一會兒仰了腦袋看母親,替母親將勝雄耷拉下的胳膊拾回母親懷裏,一會兒繞過腦袋去,饒有興趣看走在女人另一旁的節子。
節子要跟上女人的步子很難,為這個,她好幾次伸出手,去牽女人的衣擺,都讓女人不耐煩地給甩開了。
女人說節子:“別扯著,沒看我顧不上嗎。”
城牆腳下,那個昨天挨了女人一木屑的日本中年婦女看見女人過來,縮了脖子,下意識地貼到牆上。
女人根本沒看中年婦女,抱著勝雄過去了。
女人也沒看從她身邊押解過去的日本戰俘。她很煩,而且著急,顧不上別的。她看見了昨天那個捅死日本戰俘的方下頦中年男人。他和幾名男人躲在一間茶鋪下,這一次他們都換上了朝鮮族男人的短襟裝,帽簷壓得低低的,眼裏露出仇恨,看著路上被蘇聯紅軍押解走過的日本戰俘。
女人的目光和方下頦的目光接觸上了。女人有些不喜歡方下頦目光中陰毒的成分,她把懷裏孩子往上掂了掂,很快走過茶鋪。
愣兒不停地看節子。他到底沒能忍住,慢下一步,讓過母親,再加快步子,繞過母親攆上節子,伸手牽住她。
節子歪了腦袋看愣兒。她比愣兒矮一個半腦袋,要看他,得仰了腦袋看。也許是因為這個,愣兒很高興,很自豪,他挺了挺胸,衝小女孩露出一排細碎的白牙。
幾輛滿載蘇聯紅軍的卡車鳴著笛過來。
女人躲開卡車,被急駛而過的車隊遮蔽住了……
19.2002年白天的中國大使館
樹蔭疏離。三島勝雄和美麗的女簽證官坐在院子裏,他們已經像一對老朋友了,那種讓人感到溫暖的忘年交。
現在我們知道三島勝雄為什麼總是盯著美麗的簽證官看了,她和女人有點兒像——如果女人皮膚再白一點兒、梳上披肩發、換一套合體的製服的話。
女簽證官說:“這麼說,她沒找到鬆則先生,而是找到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