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鶴山雲:自五帝之說興,而上帝之尊稱不明,妄人小子輒撰名號以褻天。自秦創西疇,有白帝之說,浸淫為四,而漢高又增黑帝為五帝。文帝武帝,又有新垣平之五帝,又有謬忌之五帝,又公玉帶汶上明堂之五帝。此五帝之所由起也。大約謂天無二日,民無二王,昊天上帝而外複有五帝,豈有此理?詩書不言五帝,而周禮獨言五帝。此出於劉歆鄭康成之附會,陳祥道又從而強為之說,魏鶴山之見良是。餘則謂上帝者天也,郊之所祭也。五帝者五行也,疇之所祭也。天無言而以五行為用,如春為青帝、夏為赤帝、秋為白帝、冬為黑帝,中央為黃帝是也。漢言疇而不言郊,則五帝何曾與昊天上帝並哉?或雲:五帝即不得與上帝並,金木水火土,此代天為政者也,何得以帝尊之?餘曰:“莊子不雲乎?是時為帝者也。易不雲乎?帝出乎震,齊乎巽,相見乎離,致役乎坤。說言乎兌,戰乎乾,勞乎坎,成言乎艮,震兌坎離而以帝字冠之。則五行未嚐非帝也,以五行為五帝。而以天為上帝,此或出於周禮之義。而惜乎鶴山未之考也!”
萬曆甲午,司農郎葉公春及疏雲:孔子刪書,斷自唐虞。訖周典謨訓浩誓命之文,凡百篇。秦火後行於世者五十八篇耳。秦始皇二十六年,遣徐福發童女數千人入海求神仙。徐福多載珍寶圖史至海島,得平原大澤,止王不歸,今倭其種也。始皇三十四年始下焚書之詔,故司馬光溫公倭刀歌曰:“徐福行時書未焚,遺書百篇今尚存。”乞乘小西飛封款之便。及纂修正史之時,檄至彼國搜尋三代以前古書。葉公此疏,實非迂闊。《丹鉛總錄》、《雙槐歲抄》亦嚐言及之矣。春日課兒山房,偶談前事,戲題一絕示之:花滿春山酒滿觚,一編長對老潛夫。兒曹莫恨鹹陽火,焚後殘書讀盡無。
客星者,一曰周伯、一曰老子、一曰王蓬絮、一曰國皇、一曰溫星,凡五星皆客星也。行諸列舍十二國分野,各在其所臨之邦,所守之宿,以占吉凶。周伯大而色黃煌煌然,見其國兵起若有喪。天下饑,眾庶流亡去其鄉。老子明大色白淳淳然,所出之國為饑為凶,為善為惡,為喜為怒,出見則兵火起,人主有憂。王蓬絮狀如粉絮拂拂然,見則其國兵起,若有喪白衣之會,其邦饑亡。國皇星出而大,其色黃白,望之有芒角,見則兵起,國多變。若有水饑,人主惡之,眾庶多疾。溫星色白而大,狀如風動搖,常出四隅,出東南天下有兵。將軍出於野,出東北當有千裏暴兵,出西北亦如之,出西南其國兵喪並起,大水人饑。凡客星見其分若留止,即以其色占吉凶。星大事大,星小事小。光武時大史秦客星犯帝坐,蓋不祥之言也。光武解剝群疑,咲以子陵同臥當之,其巧如此。而讀史者遂以子陵上幹象緯,其亦未考天官書耳!然光武下賢一節,盡可反咎為祥,雖指客星為德星可也。
王元美先生,以重陽母忌不登高。往乙酉閏九月招餘飲弇園縹緲樓,酒間座客有以東坡推先生者。先生曰:“吾嚐敘東坡外紀,謂公之文雖不能為我式而時為我用,意嚐不肯下之。”餘時微醉矣,笑曰:“先生有不及東坡者一事。”先生曰何事?餘曰:“東坡生平不喜作墓誌銘,而先生所撰誌不下四五百篇。較似輸老蘇一著。”先生大笑。已而偶論及光武高帝,先生雲還是高帝闊大,餘曰高帝亦有不及光武一事:高帝得天下後枕宦者臥,光武得天下後卻與故人子陵嚴先生同臥,較似輸光武一著。公更大笑,進三四觥,扶掖下樓。憶此時光景,頗覺清狂,如此前輩了不可得。
宋澶淵既盟封禪事,作祥瑞遝臻,天書屢降。一國君臣如病狂然,籲!可怪也。他日修《遼史》,見契丹故俗,而複推求宋史之微意。宋自太祖幽州之敗,惡言兵矣。契丹其主稱天,其後稱地。一歲祭天不知其幾,獵而手接飛雁,雁自投地,皆稱為天賜。祭告而誇耀之。意者宋之諸臣因知契丹之習,又見其君有厭兵之意,遂進神道設教之言,欲假是以動敵人之聽聞,庶幾足以潛消其窺伺之誌與?然不修本以製敵,又效尤焉,計亦末矣!其後徽宗嚐諷道籙院,言朕乃上帝元子,在天為神霄玉清王長生大帝君,憫中華被金狄之教,懇請於上帝下降人世為人主。今天下歸於正道,於是群臣與道籙院上章冊帝為教主道君。未幾女真起自夷狄,建號大金,蕩覆中華,斯言若為之先兆也。唐僖宗紀年為廣明,是時黃巢初起,曰唐去君而存黃以為廣,此黃巢當代唐之征。後之論者謂天托昏主以告亡於世,徽宗之言豈不類此?蓋徽宗之崇尚道教得之真宗也(真宗之崇尚天書,得之契丹也)。故曰,知風之自,可懼哉!
古今文章無首尾者獨《莊》《騷》兩家,蓋屈原莊周,皆哀樂過人者也。哀者毗於陰,故《離騷》孤沉而深往;樂者毗於陽,故南華奔放而飄飛。哀樂之極,笑帝無端;笑啼之極,語言無端。乃注者定以首尾求之。李北海所謂似我者拙,學我者死也。大抵注書之法,妙在隱隱躍躍,若明若昧之間,如詹尹之卜,取意不取象;行人之官,受命不受辭。龍不掛鉤,龜不食墨。懸解幽微,何常之與有?而況莊子哉!莊子注舊有四十九部,五百一十六卷。近世老莊翼最稱駢辨,而吾友鄒孟陽則謂餘注皆可盡廢,獨以郭子玄孤行足矣!庾山甫好讀老莊,曰正與人意音同。稽叔夜雲:此書詎複須注,蓋以不解為解,則妙解存乎其中。善教兵者殺其士卒之半,善注書者亦去其書之半。此郭之所以獨標法外,妙得莊解也。莊生之學,後世排斥太過,如徐藻妻與妹書,且以浮華目之。而道家者流,更推而附之上真之籍,是皆可笑。陶都水言周師長桑公子隱抱犢山,服北育火丹,白日衝舉,補太極韋編郎,唐玄宗遂號為南華真人。京師置崇玄館。諸州生徒習老莊文列者,謂之四子。蔭第與國子監同,謂之道舉。而莊子之稱南華經自此始,其後宋徽宗又追封微妙玄通真君,儼若帝聃而相莊者。夫莊生生不受楚威王相,而後乃受宋唐封號,其為老氏素臣乎!顧莊生非仙而文則仙也,惜解者非郭子玄輩耳!子玄為東海王越太傅主簿,當權薰灼,素論去之。子玄烏能為莊子解,特以此注竊自向子期。郭不足傳,而向故不足傳歟?先是注莊子者罕究統旨,子期隱解於舊注外,振起奇趣,惟秋水至樂二篇未竟而卒。子玄自注二篇,餘皆點定文句,冒為己作,久之郭莫能掩也。然而不名向注者何也?郭象盜之向秀,向秀盜之莊生,莊生盜之老聃,老聃盜之《易》,《易》盜之天地。《陰符經》雲:天地人之盜,而又何責於子玄?今之仍名郭注者以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