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1 / 3)

國家之患,莫大於內批二字。無論他朝,即如韓侘胄日夜謀去趙汝愚,問計劉弜。弜曰:“惟有用台諫耳!”侘胄問若何而可?弜曰:“禦筆批出是也。”侘胄然之,遂以內批拜給事中,謝深甫為中丞。又內批以其黨劉德秀,屬深甫為禦史。由是劉三傑李沐等牽連以進言路,排斥正士。閏月內批罷朱熹矣,十二月又內批罷彭龜年矣。一日史彌遠入對,請誅侘胄,皇後楊氏素怨侘胄,因史彌遠懷中出禦筆批雲:韓侘胄久握國柄,輕啟兵端,使南北生靈枉罹凶害,可罷平章軍國事。遂殛殺於玉津園。王柟以韓侘胄與蘇師旦首至金,金主璟禦應天門備黃麾立杖受之,百官上表稱賀。懸二首並畫像於通衢,令百姓縱觀,然後漆其首,藏於軍器。夫侘胄以內批斥逐人,而終以內批自殺。天道好還,豈不奇哉?吾朝凡官府大小之事,發閣臣票擬,呈內批發,部院參覆,然後奉旨行,此祖宗立法之最妙者。雖然,卻憂一事,留中者內批之漸也。姑記於此,以告之憂國者。

自古帝王多矣。夫子獨曰:“無為而治者,其舜也歟。”然則舜果一無所為者乎?曰非也。舜之工夫全在未受堯禪時。父頑母囂,卻要在父母上做工夫。象傲,卻要在兄弟上做工夫。家人睽起於婦人,卻要在二女上做工夫。以至耕稼陶漁,迅雷風雨,無非是做工夫處。做得如此有為法,才好到無為而治的境界。詩不雲乎?刑於寡妻,至於兄弟,以禦於家邦。禦之一字,正列子禦風之禦,著不得一毫人力。此極可狀無為之旨也。不然藉口無為,深居高拱,如秦二世以天下托之趙高李斯,唐玄宗以天下托之楊國忠李林甫,治乎亂乎!孟子曰:“人有不為也,而後可以有為。”餘曰:“人有有為也,而後可以無為。”

今人作銘狀表傳,皆是花臉文字。戲子上場,凡花臉淨醜說話,多是虛而不實。今銘狀表傳得無類此耶!吾人通於鬼神之間者,但有言行兩端,若信筆胡亂道去,如何服得鬼神?《易》曰:“修詞立其誠。”此語甚有味。韓柳作誌傳,皆不輕與人。即歐陽永叔撰《尹師魯墓誌銘》,及敘辨所以作墓誌之意,其書載集中,鑿鑿不少假借,蓋皆有古人之風。至於今以多為貴,甚則文字短簡。子孫有祈請增益者,尤為可笑。漢司徒霸,遣西曹屬侯子道,奉書嚴子陵。子陵曰:“我手不能書。”乃口授之。以林牘杖與子道削書之。子陵曰:“喻數語乎。”子道曰:“書何太少?可更足。”子陵曰:“買菜乎,求益也。”

易之睽卦曰:“睽,小事吉。”夫既睽矣,何吉之有?蓋別嫌明微,皆主於睽,微者從小事始也,故吉。卦上巽下坎曰渙坎,險也。六三渙其躬,無悔。象曰:“渙其躬,誌在外也。”所謂外其身而身存也,二氏之放身失命,儒者之見危授命,易之所謂渙其躬乎?

範文正父子,以麥舟助喪,乃石曼卿耳。公父子盛德,此非其所難。石曼卿天下士也,狀貌岸偉,慕古人奇節,以文采氣誼豪一世。所交如歐文忠公,張文節公,皆奇之。特落落當其意者無幾人,故常為大理丞,而貧不能葬母。文正父子見之,自然傾舟相助。此何足以為範公重?如曼卿之貧,乃可重也。郭元振家送資錢四十萬,會有縗服叩門者,自言五世未葬,盡數與之,況範公父子耶!況曼卿又為公東吳故舊耶!歐陽為文正作《墓誌銘》,為石曼卿作《墓表》,皆不載麥舟一事。蓋公之盛德不專在此,正如雲長公秉燭達旦,未嚐見正史。即使有之,乃舉為一生大節。此非知雲長者。

《孝經》閨門一章,由周秦而下,傳漢至唐,列為二十二章。開元間,博士司馬貞為國家諱。始黜之,而唐遂有馬嵬之禍,則《孝經·閨門》之教廢也。王荊公謂《春秋》爛朝報,不列學官,使先聖筆削之書,人主不得聞講說,學士不得相傳習。而宋遂有夷狄北轅之禍,則《春秋》內外之防,與複仇之教廢也。孔子曰:“我誌在《春秋》,行在《孝經》。”二書抹去,禍及家國,宣尼之書可謂靈矣。故曰:“畏聖人之言。”

帝王做事,如書生習舉業,先要做得出為主。漢高帝為義帝發喪,袒發而哭者三日。時勢該哭,便做出許多哭的模樣。此高帝文章也。光武之兄演,為更始所殺,恐其見疑,飲食言笑,無異平時。時勢該不哭,便做出許多不哭的模樣,此光武文章也。今人喜怒哀樂不特不中節,且皆草草放過去,成得恁的英雄?

漢高不殺秦子嬰,史稱其寬仁大度。然畢竟有敗露處,項氏已沒,項伯以下賜姓劉。又令諸故項藉臣名藉。鄭君嚐為項藉將,屬漢不奉詔。詔盡拜名藉者為大夫,而逐鄭君,卻是露出本色也。我太祖方元主殂聞至,群臣皆賀。謂侍禦史劉炳曰:“爾本元臣,今日之捷,爾不當賀。”因命禮部榜示,凡北方捷至,嚐仕元者,不許稱賀。

太祖常躬祭曆代帝王廟,至漢高像前曰:“我與公皆以布衣起得天下。公是好漢子。”命再加一爵。議者謂漢高與太祖略相類。餘謂無論他事,即以前二事並觀之,漢高豈能及得我太祖來?

孔明取劉璋,子瞻非之,不知璋之父子,蓋漢賊也。璋父為劉焉,劉焉內求交阯牧,欲避世難,議未即行。董扶私謂劉焉曰:“京師將亂,益州分野有天子氣。”劉焉聞扶言,意更在益州。黃巾殺綿竹令,徙治綿竹,撫納離叛,務行寬惠,陰圖異計。張魯每始以鬼道,又有少容,常往來劉焉家。故劉焉遣魯為督義司馬,住漢中。斷絕穀閣,殺害漢使,劉焉上書,言米賊斷道,不得複通,又托他事殺州中豪強王鹹李權等十餘人。及天下諸侯共誅董卓,保州自守,略不出兵。劉焉意漸盛,造作乘輿車具千乘,荊州牧劉表,表上劉焉有似子夏在西河疑聖人之論。時劉焉劉璋,以車獻帝,為奉車都尉。在京師,劉焉托疾召劉璋,劉璋自表省劉焉,焉遂留璋不還。未幾劉焉被天火燒城,車具蕩盡,則天之厭劉焉久矣!劉焉死,劉璋立。收三輔流人數萬家為東州兵,聞曹操征荊州,已定漢中。遣陰溥致敬於曹操,操加劉璋振威將軍,又遣張肅送叟兵三百人,及雜禦物於曹操,其父子未嚐有一毫乃心於漢室也。宗室之中,自懷異圖,先主欲伸大義於天下,舍劉焉父子將誰往哉?況先主不取,則益州必為曹操所得,曹得之必不能如先主盡歸其財物於劉璋也。孔明在草廬時,看得劉焉原是漢室罪人,而劉璋方歸誠於操,如虎加翼。剪除劉璋,亦是斷曹操狡兔一窟。若使關中與巴蜀相連,老瞞驍雄,如何可製?富貴不處,貧賤不去。此是君子路上人。然隻恐胸中著一好名之心,如許由陳仲子相似,許由洗耳,巢父引牛去之;仲子咽李,孟氏以蚓譏之。故曰:“君子去仁,惡乎成名。抽去名根,則富貴貧賤境界上,方才得力,成名則去。仁矣!是君子之所惡也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