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逃了。

老吳在靈堂裏高喊:“阿朱!阿朱!你再放這小子出來我就弄死你!”

阿朱在車裏睡得正香,見我逃回來便含混地問:“你去哪兒了”

我說“我怕老吳傷心過度,跑去安慰他了。”

阿朱說:“明天一大早就得起來,你抓緊時間睡。”

我怪窩心地躺下了阿朱待我多有耐心,多溫柔,多善解人意,這以後,不不,沒有以後,我得趕緊睡。

淩晨四點半左右,七舅和文胖就開始叫早了,接著滿村子都在喊:“起來!起來!該去火葬場的都去火葬場了!”

文胖還專程鑽進車裏來掐我說:“起來啊,你事兒多著呢。”

我痛苦萬分地睜開眼,問他:“用得著這麼早嗎”

文胖說:“你不知道,現在去排隊說不定得排到中午,一是咱們這兒路程遠,二是天氣太熱,死人都急著燒呢。”

廚師架起大爐子,轟隆隆地燒白粥、蒸饅頭,我們跑去最近的四舅家水井邊洗臉刷牙。整個村莊都在醒來,遠處傳來孩子的哭鬧聲和犬吠聲,但遺憾的是,我一點兒也不覺得這個清晨有多美,大概是無處不在的垃圾與發了酵的臭味敗壞了我的興致,或許現在美麗的鄉村隻出現在影視劇中。我們係經常外出采風,走過許多農村,除了專門拾掇起來迎接遊客的,其餘的都像是被現代化急行軍所拋棄的一堆廢墟,由孤獨的老人與孤獨的孩子守護著。

這個村莊的青壯年幾乎都在外地打工,是葬禮把他們召集回來,從某種角度說應該感謝吳家老太太,是她在喘不過氣來的生活中為大夥兒提供了一個與親人相聚的機會。

我們從火葬場回來,不出文胖所料,已經到了午飯時間。老太太成了一捧細細的粉末,徐真人說人一輩子,一隻超市小型塑料袋足夠,誠然不假。他日我若成灰,撒了肥田,為國家限塑作貢獻。

我們和“八音”們一桌,當日午餐是與蒼蠅爭食。此處蒼蠅不按“隻”計算,是按“蓬”,涼拌黃瓜上落一蓬,紅燒鱔魚上落一蓬,筷子上落一蓬,碗裏落一蓬,人頭上落一蓬,你要是稍微吃得慢點兒,一會兒連渣都不給你留。此番勝景,連老吳也多年未見。

核兒說:“桃兒你想到什麼我想到躲不開、避不過的暴雨梨花針,如果世上真有那種暗器,想必靈感就是從此而來

老吳罵道:“廢話怎麼這麼多呢趕快吃!我告訴你們,這都是城市造的孽,整個農村都成了它的垃圾填埋場,成了它的犧牲品,城市是個惡魔,是個嗜血的屠夫,是個袒胸露懷的蕩婦。”

徐真人說:“吳老師,你太深邃了。”

老吳說:“徐中馳,你也不差。”

核兒招呼我和阿朱說:“趕快吃,別搭理他們,這倆是病友。”

“八音”挺敬業,每上一個菜就要吹幾句。他們果真是八個人,有吹喇叭的,有吹嗩呐的,有敲鑼的,有敲鼓的,有拉胡琴的,還有兩個專門負責唱喪曲。其中那女的真是藝術家,四十來歲,寬背水桶腰,調門奇高,《青藏高原》《天路》之類的歌曲一首接一首,比電視上唱得來勁多了。

整個下午都是他們的演唱會,唱完了歌唱戲,唱完了戲再唱歌。中國人都是哲學家,葬禮是一場哀戚的狂歡,我們這個偏僻的是鄉野,八寶山那種上萬人告別的儀式也是。

三萬塊錢已經全部花光了,我甚至還欠著廚師明天的菜金。我問老吳怎麼辦,老吳說別急,等人。到了傍晚的時候,果然來了個人,老吳笑逐顏開地迎了上去。

核兒躲在後麵說:“怎麼這貨也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