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水一方
而當李清照亮出“生當作人傑,死亦為鬼雄。至今思項羽,不肯過江東”一腔清嗓時,須眉豈無愧色?
當一個女人剛烈地振臂一呼時,亡國之日不遠,天下大亂,草莽英雄即現,紅消香斷無人憐,江山更是破碎無人收拾。看來,香氣雖雅,卻不能沉溺於此,誤人,誤己,甚或誤國嗬。
縱是沉醉,也終有興盡晚回舟時。樂此,知疲,識歸時路,才是正道。
在水咖啡的美味也離不開水的滋潤。衝泡咖啡時,最好選礦泉水或純淨水來衝調;衝調的水溫不宜太高,應控製在90—95度之間為佳。此法深得東方茶文化的神韻。
袁枚在《隨園食單》裏就不厭其煩地教沏茶之法:“欲治好茶,先藏好水。水求中泠、惠泉。人家中何能置驛而辦?然天泉水、雪水,力能藏之。水新則味辣,陳則味甘。……烹時用武火,用穿心罐,一滾便泡,滾久則水味變矣。停滾再泡,則葉浮矣。一泡便飲,用蓋掩之則味又變矣。”用什麼水,選何種茶,如何烹煮,詳盡細致,很是講究。如果說咖啡和茶是靈魂,水就是托舉靈魂直上天堂的雲彩。
水無色無味透明,意象是豐潤的,水浸的心懷是濕潤的,也是風情搖曳的。就像水沁的花,帶著一股濕漉漉的寒香。芙蓉出水,嫵媚萬端;荷花沐水,一派妖嬈;水濱薑花,暗香盈袖;古詩中的“蘭舟桂槳”,木蘭製的舟,玉蘭樹幹做成的槳,借助水的撥打輕盈起來,連溪水都泛著一路的香氣。難怪臨水而居的人也濡染了水的風雅,意興遄飛,有了水般清潤的文字。被稱為“中國後花園”的江南,才子如雲,在細雨霏霏:之中流水小橋之上徜徉吟詠,聲聲慢,碎碎念,多少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
《詩經》中水波蕩漾:《鄭風》裏用十種清波蕩漾的渙渙春水,烘托著春意盎然的青年男女;《秦風》中女子在水一方,嫻靜如水,淒迷又悵惘,清冷而悠遠。還有沈從文《邊城》裏水邊長大的翠翠,徐誌摩筆下康河的柔波,戴望舒詩中徘徊在雨巷的丁香少女,水讓他們回望扁舟、橋欄與巷口,藏一懷青碧欲滴的心事,歎息青煙、寒雨和淚顏。臨水照花,追憶似水年華,如花美眷,終付似水流年。掩上房門後的憂傷,躺在水底的惆悵,漸漸淡漠,全化為虛無中的寂寥手語。水在中國文學中便有了傳統的韻律。
“仁者樂山,智者樂水”、“子在川上日,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孔子第一個參透了水的禪機;“人生苦短,譬如朝露”,曹操更縮短了生命的周期,看破紅塵的無奈和虛空;“仍憐故鄉水,萬裏送行舟”,李白終是浪漫詩人,踏著優雅高貴的步子,訴盡華麗的憂傷。水如此:有了哲學的況昧。
水的形態可為雨、雪、露、冰、汽、霧、淚等等,襯萬千心緒可謂絕配。所以言情小說裏雨和雪都是情節發展的道具。亦舒小說裏倚在雨水衝刷的紫藤花畔的男女,分手說再見,一切糾結在雨中了斷,情隨雨逝,幹幹淨淨,了無牽掛;瓊瑤的筆底煙雨蒙蒙,愛恨情愁被雨洗得露骨透心;川端康成的《雪國》哀感頑豔,生命的脆弱,恍惚的迷茫,無可言喻的生之歡喜和蒼涼;岩井俊二的《情書》漫下的雪,不著一絲垢痕,純潔到令人心痛,決無刻意卻慢慢滲出一絲不可名狀的憂傷;《紅樓夢》裏的賈寶玉光著頭,赤著腳,站在雪裏,身上披著一領大紅猩猩氈的鬥篷,向賈政倒身下拜,然後和一僧一道飄然而去,隱喻了世事的無常、人生的含蓄內斂諸多況味。水就這樣成為~審美意象;打通了視覺、聽覺、嗅覺、味覺和觸覺的關脈,綿綿地暈出觀照內心、關注生存、向往自由的氣場。
有時候,一提起水,我就想起槳聲燈影裏的秦淮河。俞平伯眼裏的秦淮河“妝成一抹胭脂的薄媚”,他猜想著這是被青溪的姊妹們薰染,還是勻得她們臉上的殘脂?
“密匝匝的繡恨逐老去的年華,已都如蜜餳似的融在流波的心窩裏,連嗚咽也將嫌它多事,更哪裏論到哀嘶。”朱自清看到的秦淮河水碧陰陰厚而不膩,仿佛六朝金粉所凝,於是談著明末的秦淮河的豔跡,想著《桃花扇》及《板橋雜記》,仿佛看見那時華燈映水、畫肪淩波的情景,船成了曆史的重載,“黯淡的水光,像夢一般;那偶然閃爍著的光芒,就是夢的眼睛了。”俞平伯和朱自清兩人各用文字蘭槳,劃出一痕痕綠波漣漪。前者是香豔柔靡的,後者是溫婉悲憫的,亦都見出不凡功力,文中有畫,畫中有文,而秦淮河漾漾柔波已蕩然於胸了。
記得俞平伯是在茶店裏吃了一盤幹豆腐絲和兩個燒餅後,腳步斜歪,幾分醉意,踅上了夫子廟前停泊的畫舫,懶洋洋躺到藤椅上,對著船夫喊“快開船罷”,於是槳聲響了。因為江南燠熱鬱蒸,隻有坐船遊河才一消暑氣,和宋朝人將船駕至蘆葦深處納涼之舉相似。而魯迅小說《風波》裏麵的人物,是傍晚搖櫓歸家,河灘上的鄰人拿水潑了自家門口的泥地,搬出小方桌,擺上蒸幹菜,準備開飯。很平常的江南家居生活,透著涼茶般的溫意和清淡,比之俞平伯的名士風雅更多了一層親近。
俞平伯和魯迅,前者像品咖啡,後看就如飲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