聞香
咖啡館的意味不僅在咖啡的香醇中,也在幽寂的光線裏。
一杯咖啡在衝泡過程中,會飄散出來一種略帶神秘感的誘人芳香。所以,品嚐咖啡前應先聞其香,才能一路探入咖啡的靈魂,、宋時:京城李和家炒的栗子,摻了麝香後再用新荷葉裹了,遠遠就能聞到香氣,有在外做官的,每思至此就動歸鄉之念;西晉的張翰在洛陽為官,秋天見黃葉紛飛,仿佛襲來家鄉蘇州鱸魚蓴菜羹的菜香,不禁吟道“三千裏兮家未歸,恨難禁兮仰天悲”,竟辭官回鄉吃鱸膾解恨去了;周作人在東京留學時,蝦殼筍頭湯是一味家鄉菜,想家時,清鮮湯味就如撲鼻腑。想來,食物的香是混著記憶附著了舊事,是最直接的一縷懷念。香,無形,卻也是最值得想象和蘊釀情調的了。
張愛玲說:歲月這東西若有氣味的話,那便是木乃伊的香。如果你是個有內容的人,嗅嗅那歲月,烏木的長棺,影沉沉的帳幔,展陳著千年的愁絕,那也曾是一個人,幾千年歲月浮掠給它熏上了天光的寒香。
歲月帶著什麼香氣,有內容的人才能聞到。張愛玲說的有內容的人,應該是雅趣名士、清幽美人和講究情調的人吧。苛刻點,是對生活有過體驗、了悟人生蒼涼的人,才能聞到蘊在時:光下的那股陳香。
就像明代的文人沈複和冒辟疆。沈複和芸娘、冒辟疆和董小宛這兩對情侶情投意合,賞月,遊湖,插花,焚香,作畫,吟詩,繾綣難舍。古代文人像沈複這樣細致描摹夫妻生活的很少,大多是在妻子辭世後,隔年想起,做一首悼亡詩,如蘇軾般勾勒一下“小軒窗、正梳妝”妻子模糊的影子,寄托“不思量、自難忘”的情緒也就罷了。你看,沈複和芸娘靜室焚香,用“沉速”香料,放在一個淺鍋蒸透,然後再移置銅絲架上的爐子,離火寸許,小火慢慢烘之,香氣幽幽,卻無煙氣。冒公子和小宛也經常靜坐香閣、細品名香,小宛玉手輕燃“蓬萊香”,幽香隔紗浸入衾枕,和小宛的體香相融,香甜沉醉,竟讓冒公子魂蕩神迷,幾不自持。他們還按西洋方,親自製作百餘粒香丸。當沈公子和冒公子在紅消香斷時,再來回憶這些場景,鼻間嗅到的味道已不是從前的甜香,而是那縷張愛玲所說的愁絕鬱沉的寒香了。
《源氏物語》中的日本宮廷也漫著陣陣閑逸香豔之風。新年伊始,源氏便命院內各位夫人配製香劑以備熏衣之用。於是,婦女們悉心選料,搗配香劑,鐵杵之聲不絕於耳。大家行事隱秘,均欲一爭高下。模姬先配製出來,並遣人送來一隻沉香木箱子和係在凋零梅枝上的一封信。箱內裝著藏青色與白色琉璃缽,其內有大粒香丸。藏青色琉璃缽的蓋子以五葉鬆枝相飾,裝飾白色琉璃缽的則是一些白梅花枝。係於兩缽上的帶子亦皆優美異常。還題上一首小詩:“殘枝落英紛飛盡,蔥鬱香息令成空。移落佳人春衫袖,芬芳忽隨暖風濃。”筆跡雅致,濃淡適宜。源氏暗喜,也選用紅梅色由上而下漸淡的信紙作複,於庭中折取一枝紅梅,將信係於枝頭,回複模姬。然後在一個微雨濕潤的夜晚,開始試香。道姬配的“黑方”,淡雅清幽,卓然不凡;紫姬所製的“梅花”,清爽新鮮,配料稍重,故有一種奇異的香氣;冬殿的明石姬精製而成“百步”,香氣逼人,異乎尋常;夏殿的花散裏,隻製一種夏季用“荷葉”,香氣異常清幽,絲絲沁人心脾;而源氏所製的“侍從”最為上乘,香氣幽雅宜人,因為他將香劑埋於西廊下的流溪之畔。這有點像寶釵的“冷香丸”:將白牡丹、白荷花、白芙蓉、白梅花這四樣花蕊曬幹研好,用雨水、白露、霜降、小雪這四樣水調勻了,捏龍眼大香丸,盛在舊瓷壇裏,埋在梨花樹下。這才得沁沁涼涼的冷香。
古人的情致幽微至如此繁複地步,實在很佩服他們慢吞吞的性子。宋朝的男女仿佛個個能詩擅畫,婉約詞裏不是舞榭樓台的夜夜笙歌,就是香閨軟榻的被掀紅浪。男人偎紅倚翠,纏綿於枕簟之上,不以騎射為業,卻整日沉溺於軟玉溫香的懷抱之中,連高貴的皇帝都偷偷跑到妓院,欲染名妓李師師的豔色。尚武不在,正氣隱沒,陽剛消遁,相思成災。從張先、晏殊、柳永開始,詞曲越來越香豔,越來越萎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