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光幽寂

咖啡館大多是灰暗的,陰鬱著,在幽黃的燈光下,曲廊回折,疏葉橫斜,曖昧的味道,憂鬱的氣息,和著咖啡的苦、糖的甜,就有了萬端的風情百般的情致。反而有明亮下所不能有的唯美情調。

日本美學講究的就是清冷和幽寂之美,而“幽寂”的意境,必須在暗處才能細細回味。在《源氏物語》中的《末摘花》一卷裏,風流的源氏公子聽說一個叫“姬君”的女人,體態嫻雅,沉靜如水,便存了一份欲念。終於在一個秋夜,摸到姬君的住所,數語對答後,便潛進她的房間,與其魚水成歡。源氏公子用手感覺著女人烏發的柔順以及肌膚的膩滑,覺得她衣香襲人,溫雅柔順,妙不可言。夜來夜去幾次,也未看清其芳容。一次下雪的早晨,源氏公子才見到女人真容:頭發很長,一直垂到席上,有一尺多橫鋪著,長臉,鼻子高而長,鼻端略微下垂,呈紅色,臉色蒼白發青,額骨奇寬,身軀單薄,筋骨外露,肩部的骨骼尤為突出,將衣服突起。源氏公子頓時興味索然。這時再看女人的姿勢:閉口不言,用衣袖來掩住嘴,兩肘高高抬起,於是源氏公子覺得她又硬又笨拙又別扭,更覺厭惡,找個理由就抽身而退了。深閨因其深而幽暗,屏蔽遮掩了真實,雖可以盡興地忖度,但也可以把“灞頭落花沒馬蹄”的想象,碎成“昨夜微雨成花泥”的慘敗。幽暗粉飾了醜陋,也給人明媚希望,最是能讓人樹立自信、緩解緊張的風月時分。咖啡館和咖啡因為承擔了這樣的責仃,所以才有了流光幽寂的氛圍,適合失意或多情的男女在此停留。

在日本文學家穀崎潤一郎的眼裏,電燈過多過亮,居室看起來就淺顯,像一眼看到底的泉水,缺乏了幽遠深邃的美感。他生活的日本年代還沒有電,夜裏要依靠蠟燭照明。蠟燭暈出的光,雖不明亮,幽恍,迷離,對他而言,卻美得妙絕。而隨著電燈時代的到來,也失掉了他所推崇的陰翳之美。他到京都一家叫“草鞋屋”的名菜館,以前店堂裏不裝電燈,使用的是古色古香的蠟燭,這次卻發現已用上了方形紙罩座燈式的電燈,因為許多客人抱怨蠟燭太暗。他感到很遺憾。

在京都和奈良的寺廟,他參觀那些壁龕上掛著的珍貴字畫。由於壁龕陰暗J幽深,字畫黯然失色,他卻覺得模糊的古畫和幽暗的壁龕相依相襯,很是諧調,不僅無礙欣賞,還恰到好處地激起虛幻典雅的美感和趣味。還有手垢的痕跡,他覺得那是一個時代的印痕。中國有“手澤”一詞,日本則有“習染”的說法,意思就是人長年累月摩挲之處,自然地沁人油垢,這就是所謂時代的印痕吧。日本人認為,這樣經過汙垢、油煙、風雨斑駁的器,皿,是風雅之物,想象它曾經釉上的那種色調和光澤,無疑是詩意而奇妙的。

穀崎潤一郎的眼光正代表了東方人,尤其是老舊的士大夫的審美情趣。他們把生活當作了一種藝術,在生活中享受到的,不僅僅是物欲的滿足,而且有精神的玩味。喜歡日本木碗色澤的幽暗,不喜歡西餐明晃晃的刀叉杯盤;喜歡東方掩映樹木之中、糊紙推門可擋光線的傳統房舍,不喜歡現代西式以透明、反光的鋼材、落地窗和玻璃幕牆作裝飾的大廈;喜歡和正房隔一段草徑的“茅房”,不喜歡和正房套在一處、白瓷磚貼地貼牆、同樣白晃晃明亮得叫人不舒服的抽水馬桶;喜歡紙罩的燈火,不喜歡明亮的電燈;甚至喜歡粗糙有質感的日本紙以及中國的宣紙,不喜歡太白太光滑的西洋紙。

穀崎潤一郎的文字和趣致,優裕,從容,反映了日本人的審美意識,對凋滅與殘破的事物往往是以欣賞的眼光去尋找美。一般西方人和中國人描寫凋滅與殘破的時候往往流露出悲哀:枯藤老樹昏鴉,小橋流水人家,古道西風瘦馬,夕陽西下,斷腸人在天涯。蕭瑟枯敗,傷心欲絕。相似的景色,日本人的感受卻是“白雪堅冰育嫩草,枯木昏鴉是綠蔭”,灼熱的目光望穿了寂滅,深情凝視出一股鮮活的生命力。

清少納言,生於日本平安時代的女人,深通和歌,熟諳漢學,從27歲到37歲,宮中10年,她用最好的芳華侍奉著中宮,離開宮廷後她做了前攝津守藤原棟世的後妻,晚年落發為尼。這樣跌宕的身世,晚年鋪寫《枕草子》,憶起宮廷生活,“女人獨居的地方是很荒廢的,就是泥牆什麼的也並不牢靠,有池塘的地方都生長著水草,院子裏即使沒有長著很茂盛的蓬蒿,但處處砂石之間都露出青草來,一切都蕭條寂靜,這很有風趣。”孑然一身的清少納言從衰敗處見生機,不哀,不怨,將宮廷的瑣碎生活,篩成襟上的一痕雪影,懷念成了一片意趣盎然的無邊風月。

幽暗不代表頹廢,隻是宜於玩味和品咂。穀崎潤一郎懂得保存和玩味,清少納言也沉於此境樂而忘返,皆因燈籠蠟燭的模糊幽暗不僅可以懷舊,其光色和潤澤也足以慰藉人心。

軒敞明亮,有時睦的缺少一點情致,將光線遮擋一下,風情才四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