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嘿,還一條龍了,那我就說了呀?”
“說吧,我洗耳恭聽。”
寫了沒幾個字,女人聽說他叫段思紅,想了想,若有所悟,睜大眼睛,差點兒把含在嘴裏的手指頭咬下來,一字一頓地問:“你、就、是、那、個、滿、大、街、傳、來、傳、去、的、‘金、話、筒’?” “您別嚇死我。” 女人轉向馬萍,問: “他馬上就做手術,你不知道嗎?” “怎麼了?我是‘風鬆瀑布已清絕,更愛玉佩聲琅琅’。”馬萍嘴對印戳哈了一口氣,憑空做出個蓋下來動作。“您別磨蹭了,快招呼吧。”
女人簡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這位小姐,你是不是也準備做手術,如果是,現在就寫好,省得以後改來改去太麻煩。”
段思宏不樂意了,插進來說: “你考慮那麼遠幹嗎,說不定國家與時俱進,又頒布了新的婚姻法呢。”
“對對對,我也是鹹吃蘿卜淡操心,咱們接著寫,剛才到哪兒了?” “茲有本單位……”段思宏重複。 “茲有本單位……”女人嘴裏一邊念叨一邊思考。 “段思紅先生?女士?你說咱們是寫‘先生’好呢還是寫‘女士’好?我都讓你們給繞糊塗了。”
“還是寫‘先生’好,需要驗明正身嗎?”
“別別,您可別,Ⅱ自們就‘先生’。”
“那我就寫上了?”
“寫吧,咳,什麼世道呀,越來越亂了,男女都分不清了,還結哪門子婚呢……我看我們也該歇業了……”女人自言自語,揮揮手,讓他們願意怎麼寫就怎麼寫,隻要把章蓋清楚就行。
段思宏一揮而就,馬萍啪地蓋上大印,遞進窗口。女人連看都沒看,手指在鍵盤上飛快地敲了幾下,在電腦屏幕上完成一切手續,將兩張格式一樣的大紅結婚證扔出來,說: “我幹了一輩子撮合事,像這樣標新立異的還是頭一份兒,看來以後這活兒是越來越難幹了。”
“也沒什麼難的。”段思宏檢查了一遍證上的字有沒有印錯,表麵言笑,心情複雜,從這一刻起,這樁婚姻帶給他的是什麼他也不知道,眼前不是玫香四溢的婚床,而是散發消毒水味的手術床。“您廣種福田,積德行善就是了。”
他們來到街上。馬萍牽了段思宏的手,走路模樣像一隻偷到腥的小貓滿臉詭笑,說: “我餓了,已經一天沒吃東西……”
這時,段思宏才感到一陣虛脫。他們來到附近一家老字號,上到二樓,挑了一處臨湖落座。此處坐北朝南,透過花窗,一湖風景盡收眼底,心情也隨之開朗。 轉眼,酒菜上桌。 段思宏斟滿兩杯酒,端起來,感慨地說: “委屈你了愛妻,這是世界上人數最少的婚宴了。”
馬萍眼含淚光,酒在杯中微微顫動: “謝謝你給了我這一刻,此生足矣。”
“等等,等等!”他們正待喝個交杯就聽背後有人叫。回過頭,見白鮮為首,章阿姨隨後,從隔壁雅問湧出一大群電台的同事,人人手端一杯酒,個個臉上喜上眉,湧到桌子前,久別重逢狀,一點兒不見生伸筷子就夾菜。白鮮看看段思宏,又看看馬萍,說: “這算怎麼回事兒,噢,橫是牽線跑腿兒都是我,輪到喝酒把我給甩了。”
“您這不是來了嗎。”馬萍手掩住嘴笑著說。
“這可是撞上的,不是請來的。”章阿姨眼鏡後邊眼珠子玻璃球一樣亂轉。 “對,罰酒罰酒!” 眾人起哄。段思宏剛要端起來,章阿姨又攔住,說: “說說清楚,喝的這是什麼酒?不明不白的酒我可不喝。”
馬萍扯白鮮到一邊,得知這就是把她的詩貼上牆那個女人,撇嘴道: “我來告訴你,這杯酒是壯行的,明天你就多了一個小媽。”章阿姨也猜出馬萍是誰,被這股逼人的氣勢鎮住。
段思宏和白鮮趕緊出來打圓場,大家這才沒傷和氣。白鮮挑頭,大家舉杯祝願段思宏婚姻美滿,手術成功,萬事如意,世界大同。他貼著段思宏耳邊小聲說,施小茹已經知道他明天動手術,因為朗利看得緊不能出來,請他原諒。這話就像高度數烈酒,一股暖流湧過他周身。 “我這輩子算倒黴透了,天底下最善良的人都讓我給得罪了。”
“這不怪你,”白鮮小聲說。 “故事長著呢,回頭慢慢聽我分解。”
大家聽說段思宏明天做手術都露出惋惜,說要把昔日的錄音資料刻盤保留,製作成白金絕版。白鮮卻說: “大可不必絕望,用不多久,一個鮮為人知的著名女播音員又會誕生。”眾人舉杯,祝願有朝一日,段女士以嶄新的聲音麵貌來電台做節目。
“其實我很留戀台裏,也願意與大家共同做節目,可惜呀,輕舟已過萬重山,不提啦。喝酒!”段思宏杯酒下肚,與章阿姨目光相遇。章阿姨說: “咱們一言為定,手術成功後我安排時間。”
“女聲二重唱?”
大夥兒都笑了。
婚宴規模在繼續擴大,伯爾接白鮮電話開車趕來,帶來德國啤酒和一大包香噴噴的巴伐利亞烤肉。他和段思宏雖然未曾謀麵,但通過施小茹的嘴早不陌生,和善的德國老人在舉杯祝願的同時,希望今後能與段思宏建立谘詢關係,段思宏欣然允諾。
“我真懷疑是她派您來的。”段思宏做猜想狀。
“你可以這樣理解,我就是偷偷摘她桃子的,中國人怎麼說,孫悟空,對。”伯爾做了個猴兒動作,把滿座人逗笑。
電視台《衛生與健康》欄目攝製組聞訊趕來,一眨眼支好燈光和攝像機,開始現場采訪。
女主持人陪段思宏漫步在幽幽荷塘暮色,略帶傷感地對準鏡頭說: “親愛的觀眾,我們現在正在做的,是一次帶搶救性質的拍攝,站在我身邊的這位就是大家所熟悉的,也是為全市人民所關注、所爭論的段思宏先生,再過十幾個小時,他的這個稱呼將被改變,我們這次采訪也將成為不可重複的曆史。不過,在未來的日子裏,我們這個欄目將不間斷地做出跟蹤采訪,同時回顧今天的畫麵,讓大家對整個事件有一個深刻清醒的認識。此刻,我要提醒大家的是,請牢記住這張臉,以便在未來,讓記憶重疊在那張人們所期盼的女性臉上……”女主持人把話筒遞給段思宏,滿懷深情地讓大家記住他最後的聲音。
段思宏清清嗓子,開口: “在這裏我隻想講一句話:非常遺憾,領我走上這個舞台的人今天沒有到場,非常的遺憾……此時不能見到她……”段思宏抑製住感情,離開畫麵。
“她叫什麼名字,能告訴大家嗎?”女主持人追上來問。
白鮮擋在畫麵前,說: “這事回頭再說,先拍我好吧,我有話要說。”
“你是誰?”
“無關群眾請退遠點!”攝影師啪地關掉機器。
上來兩個保安把他架走。
馬萍開車回到寵物樂園已是半夜,段思宏倒在後座醉成一攤。她停好車,費了半天勁才把他弄回房間。他靠她懷裏仍沒中斷電視演說,中間夾帶出施小茹,多少讓她心生醋意。
她安置好他,動手準備明天住院的必需品。這一醉不定什麼時候才醒,而手術時間定在明天上午十點,也就是說一早就要出發。絲綢睡衣、坡跟拖鞋、刺繡三角褲……這些,都是她陪他精心選購的,她把它們一件件疊好,放進手提箱。山野是如此寂靜,遠處傳來竹蟬不間歇的長鳴,把整個夜晚拉成一條悶熱細長的絲線。
收拾好,足足三四個大包,她心說女人出門到底與男人不一樣啊。回頭看了一眼床上的段思宏,見他滿頭是汗,就涮了一條濕毛巾回來,搭在他額頭。他微微睜開眼,瞥了一眼又合上,抬手拍拍身邊,嘴裏說: “今天晚上別走……” “不。”她輕撫他的臉龐說。 他加重拍了拍床,說: “你現在已經是段太太……” “有你這句話,我就全夠了。”他感覺到她要起身,一把抓住,睜開眼, “你別走,明天我就不再是個男人,我想現在把自己交給你……”
“謝謝,我說了,有這段婚姻已知足,其他全不在乎。”
段思宏燒紅的眼睛裏撲簌簌滾下眼淚,嘴唇顫抖,猛地抱起她翻在床笫。 “你聽我說。”她從熱吻中掙脫。 “我知道你怎麼想,你也知道我是怎麼想,我不需要報答。”
段思宏停在那兒,眼淚不停地流下,看著她。
“聽話,好好休息,明天早上我來叫你。”她說,母親樣抹去他臉上淚,下床。
“等等,這難道就是我們的洞房花燭?”他在她背後說。她站住,回過頭,已然淚流滿麵。 他張開雙臂,等待著她過來…… 最終,她搖搖頭,說: “祝你做個好夢。” 說完,轉身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