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建的王陵仍有油漆刷新的味道,彌散在夜空之中。三月潮濕的天氣讓所有的氣味都氤氳在周圍,鼻息之間充斥著的除了蒼涼,便是寂寞。
天下人沒有想到,這才初初建好的靖王陵,會那麼快,便入主了年輕的王爺。生前的風華絕代,驚采絕豔,到了死後,也不過是黃土一抷,被淹沒在曆史奔騰前去的長河之中,再也無法尋找到聲息蹤跡。
寅明珠躺在榻上,微微睜眼看著窗外的雨。
手心已經涼得不行,旁邊升起了一個紅泥小火爐,怕是守靈的宮女臨時拿來的。沒有想到今夜入住了兩個外來客,便匆匆拿了簡陋的火爐來驅散屋內三月的寒意。
橘色的火一直舔舐著鐵鍋的鍋底,不一會兒,火爐上的小鍋便沸騰了,冒起了白氣。寅明珠咳了咳,方才想要下榻去揭開鍋底,便有人進來攙扶:“姑娘小心。”
“無妨,你們都出去吧,不用伺候了,我想和王爺說說話。”她忽然笑了笑——她居然笑了起來,刹那間那滄桑如昨日的風華紛紛飄來,她們仿佛看到了當年在將軍府笑的如玫瑰一般絕豔美麗的少女。
“謝謝。”她指著那溫暖的紅泥小火爐。
宮女似是被她勉強的哀慟震撼,張張嘴本想要說些什麼,最後也隻能推後了去,關上門,關上門的最後刹那,看到那女子癱軟在地,麵向的是王陵的方向。
“咳、咳……”寅明珠撫著劇痛的胸腔,“阿昭,真是對不住,讓你先離開了。若你知道我受傷,是絕不會讓我留在此地的……對不起,瞞住了你。”
她低低地道,聲音如晚風送出了窗外:“咳咳……好難受。將軍,我去陪你了,你可要張開手來歡迎我呀……多虧了林芝音的‘食心’毒,說到底,將猶豫不決的我推向了一邊。我……去陪你了……”
她似是十分疼痛,十指抓著劇痛的心髒,一寸一寸地蜷縮下去。
她倒在地上,額頭感覺到石階上冰冷的溫度。鼻息之間劇烈的起伏和熾熱的溫度,方能提醒自己,她還活著。
但是,她沒有動。
她久久地蜷縮在地上,任眼淚在眸中打轉。
周圍皆是一片死寂,隻有沸水在咕嚕嚕地響著,打破室內死一般的寂靜。而寅明珠並未管,隻是疼痛地蜷縮著……長久地蜷縮著,仿佛在等一個結果。
水滴的聲音忽然落了下來。
寅明珠雙眸在顫抖,但並不是因為哭泣——她艱難地抬起頭,雙頰便落到了一雙溫暖的手中。
她恍惚地望向他,看著他糾結而起的眉間,俊美如玉的容顏——接著,她猛地向前一步,撲到了他懷中,哭得不能自已:“鸞少白、鸞少白、鸞少白!”
她緊緊地擁住眼前失而複得的人,捉住他的肩膀,所有的委屈痛苦絕望全部灰飛煙滅——她緊緊地抱住他,隻能一直重複著低喊道:“鸞少白、鸞少白!”
窗外風狂雨急,桃花亂落如紅雨,情如落花滿地。
“我在。”鸞少白的聲音低低的,帶著沙啞傳來。
他收手將她納於懷中,有些僵硬的手指撫摸著她如墨的秀發,沙啞輕柔地道:“別哭,我在。”他聲音低啞,動作卻極是溫柔,雖然動作仍有些僵硬不自然,但一舉一動卻極是寵溺。
寅明珠急急地抬手,撫摸那張魂牽夢縈的容顏,急於證實他的存在。隻有觸碰他的臉頰,感受他的溫度,方能讓她確認,這不是太過思念他而產生的夢境——他真的來了!
鸞少白卻偏偏地躲過她的撫摸,抓住她的手皺眉道:“先別管我。你中了‘食心’的毒?”
眼前的的的確確是真是的他,她的手無法穿透他的肩膀、她可以感受到他溫暖的氣息,他絕不會在她手中化成霧氣,隨風散去,如之前所做的那些夢境一樣——他真的來了,在她幾乎要絕望、以為自己的堅持隻是一廂情願之時,他真的來了。
寅明珠依靠在他懷中,忽然輕笑出來,那笑意混著淚水,停也停不下來:“我就知道,隻有這樣才能讓你出現。或許,她也是這樣認為的……”她恍惚然地撫摸著他的容顏,似乎要透過指尖的觸感,才能確認眼前的人不是太過思念,而出現的夢境。
“什麼意思?”他皺眉,試圖抹去她眼角的淚水。
“你愛我的,是不是?”她輕輕地笑,笑意如同帝都最暖軟的玫瑰香味,那淚水卻無法遏製地從眼眶裏滑落,回旋。
鸞少白抿唇,手一僵,繼而歎息道:“是的,我愛你——這個問題,到了現在,你還問我?”如果為她白發還不能證明,如果這六年失魂落魄地生存著還不能說明——那麼,言語還有何意義?
“是的,我知道了。你愛我,所以……知道我中毒,你便來見我了。”她輕輕地歎息道,聲音繾綣不放,“我沒事,隻是林芝音的詭計罷了。”
她雖然向她劈了十成十的一掌,但並未下毒給她。若是,他還未死,那麼知道了這事,必定是會來看她的。林芝音是如此想法,她有何嚐不知?
是以,她隨著林芝音的意,裝作中了毒,無法解的毒被打入她體內——愛她至深的他,若是還活在世上,應該會立刻趕到——即使,有多麼大的無法現身的借口,在生死之間,一切都不重要了。
所以,林芝音才會說,我輸了。
她在賭,賭的是兩人的感情;而無論結果如何,她都是輸家。
寅明珠埋入他的懷中,苦澀地道:“明明你是我愛入骨髓的人,明明我是你放在心上守護的人,為何我們要以這樣的結局收鞘?為何我們不能相攜並行?我不甘心……”
明明你是我愛入骨髓的人,明明我是你放在心上守護的人……他們為何要這樣?她那般後悔,如果上天是在懲罰那天她違心地說出傷害他的話——她可以收回,她可以收回的!為何要這般懲罰她,要讓她立刻失去他!
直到如今他真真切切地站在她麵前,她才敢提及……他們兩人原本就相愛至深,她再也不想如此了!
她抱得極緊,幾乎要將自己揉於他體內,卻聽得他一聲極微弱的痛呼,寅明珠連忙退開,皺眉問:“你、你仍舊是受傷了,是麼?”一字一句小心而輕柔,仿佛如果大聲說話了,便可能將他吹跑。
失而複得的愛人啊……她再也無法承受,再一次失去的痛楚。
“嗯。”他輕輕地答道,並沒有太多的隱瞞,接著捧起她的臉頰,用拇指擦去她落下的淚水,皺眉道,“我還沒死,別哭得那麼難看。”
“嗬……”她哭著失笑出來。
他還是一如既往地……嘴硬呢。他不想看她流淚,她又何嚐想看到他受傷?
“你不知道,我有多害怕。”她急切地親吻他的下頷,“我害怕,我就這樣懷抱著對你的歉疚和愛意老去……可是,老去、老去,如此緩慢,我到什麼時候才能真正放開對你的思念?我受不了,一想到,就快瘋了……”
“別哭了。”他再一次說道,低下頭溫柔又繾綣地吻住她,“寅明珠是從來不哭的。”
她在熱切相觸的唇齒中終於找出縫隙,斷斷續續地道:“從不換下紅衫的寅明珠,今日也穿上了白衫……因為,她愛如生命的男人,離開了她。”她眼睫微顫,不知是失而複得的狂喜,還是未曾從那哀慟之中恢複過來,眼看著那眼中霧靄沉沉,又快要下墜。
他俯首,吮去眉睫上的淚珠,低低地道:“對不起。”他是決然不想看到她的眼淚的,那樣一滴一滴的哀慟,仿佛從他心髒上刻下一刀又一刀,心痛得難以呼吸。
“為何跟我說對不起?”她顫聲道,“是啊——你的確對不起我。我們之前,有太多的互相傷害,太多的相互折磨,把各自磨得遍體鱗傷。你失去了我一次,我失去了你一次,之後,再也不要這樣了,好麼?”
究竟是她欠他,還是他欠她,在如今看來,一切都不重要了不是麼?若之前的所有顛簸曲折,都能換來如今他真真實實地在她手中——一切都不再重要。
等到失而複得之後,方才知曉,世間萬物蒼茫眾生雖多,最在意的人不過是他!在這一刻,傾盡所有,在所不惜。
“再也不要這樣了,好麼?”
鸞少白嘴角也揚起了一絲笑意,點頭回答:“當然好。”
他將寅明珠收於懷中,知道她如今為自己的哭泣,是多麼重要。寅明珠……是從來不哭的;寅明珠,是從來不穿白衫的!她這般相待他,是否可以認為,她對他的心,仍如六年前一樣深刻堅貞呢?
他張口想問,卻遭到她更緊的擁抱,仿佛此時此刻的狼狽模樣,不願意他瞧到。
鸞少白忽然揚起一絲笑意,那柔軟的笑意柔化了他原本嚴苛深刻的俊美五官。不必開口問,他也知道,那個答案一定是——是。
哭累了之後,在他溫暖的懷中,她忽然覺得極其疲倦,便靠在他懷中不再說話。抬眼目及處,是那烏木般的發絲和他披散而下的銀發融為一體,交融繾綣。若擁有這骨血交融的刹那,那麼,之後即使灰飛煙滅又何妨呢?
燭火在一旁跳動,寅明珠小心地不再壓著他,卻遭致他皺眉,將她送入懷中,冷喝道:“即使沒有中毒,那也是受傷了的,你還亂動?”
“知道你沒死,還這般抱著我、擁著我,我興奮得哪裏還安靜得下來!”寅明珠輕笑,笑聲躍出嘴唇,如一陣暖軟的芙蓉鈴鐺,“不過……”她眸光一轉,一下子又沉下臉來,“你沒死,為什麼不告訴我?為什麼要瞞著我?看著我為你失魂落魄,你不心痛嗎?”
鸞少白回道:“若不是影衛報信說,你中了‘食心’之毒,此時此刻我還在休養中,根本不能出來——實際上,我到了昨日才清醒。”他淡淡地語氣,仿佛隻是在討論昨日才睡醒,天氣很好,風很柔和,可誰都知道,經曆了那場驚天大火,他能從中活下來,避開了世人的眼光——那該是經曆了多少的苦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