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麼叫緣分呀?”郭成在書上讀過這個詞,卻不懂得它的意思。
“緣分是天注定的東西,不是你和我能左右的。”她說。
燕寧始終是郭成他們這一群半大小子的偶像,遙不可及而又神聖無比,這會兒突然聽她說出這麼幾句迷信的違心的話來,不可能不感到震驚,“不是說人定勝天嗎?不是說隻要有了人任何人間奇跡都能創造出來嗎?”他問道。
燕寧真的叫郭成給問住了。
“也許別的老天爺都得聽我們的,唯獨姻緣我們得聽他的。”燕寧有些個遲疑地說。
“兩報一刊可不是這麼說的。”郭成壯著膽子駁斥了她一句。
“兩報一刊怎麼說我不管,我隻管關注我的現實生活。”
“你這麼說,要是別人聽到了,”郭成明明知道是在屋子裏,還是左右看了看,仿佛怕被人聽見似的,“非得給你貼一張大字報不可。”
“貼就貼吧,我不在乎,”燕寧破罐子破摔了似的說,“我看人家的臉子活著,已經活夠了。”
“你放心,我會替你保密的,不把這些話傳出去。”
“傳出去我也不怕……”
燕寧突如其來的自暴自棄態度,倒讓郭成無所適從了,本來是她安慰他的,現在卻隻好由他來安慰她了:“我說不傳出去,就不傳出去!”
因為憤慨,燕寧蒼白的沒有血色的麵頰上染上了一層玫瑰紅,這讓郭成覺得她年輕多了,年輕得可以跟莊健嫘相媲美。當她激奮的目光和郭成擔憂的目光相遇的時候,她稍微冷靜了一點,也覺得剛才的失態,與她的年齡和身份太不相稱了,不免後悔起來,也為自個兒給郭成帶來的恐慌而感到慚愧不已——他一直拿她佛龕裏的佛像一樣地敬仰著,她的意外失控無疑是把他嚇著了……她的確是把他嚇住了,嚇得他幾乎都把莊健嫘給忘了。
“對不起,我剛才都是胡說八道。”她說。郭成情不自禁地說:“要是你覺得把話都說出來痛快一點的話,你就盡情地說吧,我一定保守秘密,就是給我坐老虎凳、灌辣椒水我也不招供。”他的忠誠顯然感染了燕寧,她仿佛一片風中的葉子一樣,簌簌顫抖著,猛地將他摟在懷裏,喃喃地說:“我的好兄弟……”
郭成除了像一頭小貓一樣的接受她的撫摸之外,不知作出什麼反應才好,他的所有煩惱都如同撒在水缸裏的鹽粒子一樣,融化了,無影無蹤了。從她身上聞到那股馨香的味道,令他頭暈目眩。
令他頭暈目眩的還不止味道,她的胸脯正好抵在他的臉上,那柔軟,那與莊健嫘截然不同的觸感,都讓他窒息,讓他喘不上氣來。
這麼一對同病相憐的人相互依偎了很久,才分開來。
“我們都不要難過了,難過又有什麼用。”她柔聲細語地說。
聽她這麼說,仿佛一扇窗戶打開了,陽光一下子傾瀉進來了,郭成點了點頭。
對燕寧的同情,已經成了郭成壓倒一切的中心任務,至於同情她什麼,他卻全然不知,對她與汪忠崎的感情瓜葛,他更是聞所未聞,不過,隻要她高興,他也就高興了——就這麼簡單。一種近似於宗教一樣的盲目崇拜心理左右著他。
“誰離開誰都能活。”她目光迷茫,鑲著兩顆烏黑眸子的眼睛又潮濕了。
“是啊,誰離開誰都能活不假,但活得快活不快活就難說了。”燕寧發現,郭成的小腦袋瓜裏偶爾也能閃現出聰明智慧的念頭來,真該對你刮目相看。
在這樣的一個時代,有這樣的兩個人,談著這樣的話題,簡直是不可思議,事後,連他們自個兒都覺得奇怪。但兩個人聊了一陣子,也確實心情鬆快了不少,起碼蠟黃的臉龐都有了些紅潤。
郭成從燕寧家走出來的時候,呼吸順暢多了,比任何時候都顯得勇氣十足,挺胸抬頭,好像所有的煩惱都已經煙消雲散。他的臉上甚至有那麼一點點的神秘感,仿佛他跟燕寧結成了某種神秘的同盟……他想不到的是,他的表情以及他的一舉一動,都被一個人看在眼裏,記在心上,寫在匿名信中,那個人永遠躲在陰暗角落裏,誰也發現不了。
那個人有一雙警惕的眼睛。
那雙眼睛隻要捕捉到一點什麼她認為有價值的東西,立馬放出光彩來,全神貫注地盯住目標——那個人就是癱瘓在輪椅上的老嬸。曆屆運動她都是積極分子,眼下,她更不會因為疾病而遊離於史無前例的“文化大革命”之外,她隻好采取她力所能及的方式來介入到運動當中去,她天天趴在窗台上瞭望,打聽,把形形色色的發現,歸納整理,加以分析,再上綱上線,用匿名的方式反映給各級領導同誌。這給了她晚年生活莫大的安慰。
“這是我的責任……”
她總是這樣叮囑自個兒,有不少她揭發檢舉的人都給過她不同程度的幫助,買米買麵,打醋稱鹽,都靠人家,但是,公是公,私是私,是非要分清,不能混為一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