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珙道:“那第二十七象預言的讖語‘惟日與月,下民之極。應運而興,其色曰赤。’諸位可知那‘日’、‘月’相合是何字啊?”
景清道:“這個不難,乃是一‘明’字。”
袁珙又問:“那‘其色為赤’字又作何解?”
景清回道:“‘赤’者乃紅也,亦視為‘朱’……”言到此處,他恍然大悟,“此讖莫不是指朱氏建我大明取元而代之?”
袁珙點頭笑道:“如今看來,應是如此。況該象中還有詩頌‘枝枝葉葉現金光,晃晃朗朗照四方。江東岸上光明起,談空偈有真王’。詩中‘江東’不正是當今聖上當年起兵之地?‘光明’二字就是指我大明立國呀。至於那‘談空偈有真王’各位可知為何意?”
來複道:“莫不是暗指當我大明開國之君乃出身佛門?”
袁珙點頭,隨後指著那壁畫中的預言道:“不錯。所以貧道以為畫中這預言應是不久之事了。”
眾人複又望著那畫中預言細細回味了一番。
這一看,每人的神色卻各有不同:宗泐搖頭淡然一笑;席應真暗中輕歎;來複微閉了眼睛陷進了沉思;惠複住持豎掌不語;景清眉頭緊鎖,一臉不解;倒是那姚廣孝和袁珙卻似舒展了眉頭,眉端隱隱浮現了一絲難揣的悅色。
片刻之後,一行人等自右至左依序觀起了畫中人物。
最先入目的便是一尊佛光罩頂的“龍種上尊王佛”,其頭頂的光環中繞寫了“金木水火土”五個字,四周探出二十二條蛇來,它們顏色各異,旋身轉頭,齊朝那佛頭引頸望去。大佛眉宇緊收,不怒自威,神若王,又似金剛。隻見其身披繡了團龍的金色佛衣,左手掌心朝上,右手握拳放於其上,盤膝打坐於紫金蓮台上。蓮台右邊的蓮瓣上斜搭著一把戒刀,左邊則堆了一堆白骨,骨中還插了三支嫋嫋升煙的香柱。煙霧升至大佛頭部左方處,被畫者於其上題了判詞,這般寫道:
誅元複始日月功,
四海龍吟九州同。
橫刀造化下治,
縱身威武馬上僧。
位居此佛左側的是一尊“燃燈佛”生時法身,名喚“燃燈太子”。其盤腿打座於法座之上,身後正升騰起葫蘆狀光焰。隻見他身披打了補丁的青羅法衣,左手立腕拈指,右手拈指端臂,袖邊上正燃著火焰。
細看時,此佛雙目微閉,臉頰上正滾落一滴淚珠,形容可見苦楚。其法座之下丟有兩物:一方印璽,兩隻爛履。一旁也有判詞兩句,道:
戀戀浮華終自焚,
淚眼孤望釋空門。
紅樓丹闕如煙盡,
不見當年真王孫。
鄰於此佛右邊的是一個三頭六臂,每隻黑手都遮了臉不敢視人的怪佛,此佛名喚“掩麵佛”。這佛雖著佛衣,卻肩罩甲胄,一隻袖子也於肩膀處撕裂。坐下盤繞一條黑蛟,蛟口吐出一隻隻利箭,箭指之處,骨屍成山,血流成河。頭頂判詞:
棣華增映一樹孤,
橫架金鑾點絳朱。
縱使遍漆蒼生血,
也稱霸功偽丈夫。
看過此像,便至此畫正中,繪的是一尊“醒佛”——此佛身軀遠大於前麵諸佛。隻見一張蓮床浮於彩雲之上,佛祖如來腳衝那“掩麵佛”,右手撐頭側臥,剛從夢中醒來。臉上略帶倦色,眼神和嘴角卻微露笑意。
卻如來目光著落之處,乃是其右下方一個正朝其交旨叩拜的複命佛,那佛一身錦衣金光燦燦,身後還立著一隻長了三個頭的神象,象身還馱了兩個寶箱,箱內之物掉落了一地,有經書,也有世人頭顱。憑此坐騎不難看出,那叩首複命的佛應是“帝釋”。其背部朝向的地方也有一判詞,述道:
本非助紂反成哀,
旨經豈使禍門開?
眾生未解無量法,
徒留初心後人猜。
一連四像五佛看得那僧、道、儒五人一時心緒難平,默然的默然,蹙眉的蹙眉——若不是每個人都從中有所領悟絕不會有這般形容。
踱過如來像,可見其左側不遠處的一塊石台上打坐一尊“大肚彌勒佛”。那佛麵露慈容,笑容可掬,一身皂色大氅法衣,右手搭在朝上的左膝上,手中托著一本名為《莊嚴寶王》的經書,腳踝處還撂有兩部經卷;左手撚動一串黑色念珠,珠上寫有“無爭則樂”四字。其所坐的石台下,清漣浮光,水中盛放一朵蓮花,花內蓮蓬上還有一位身著彩綾,背生雙翅,目生雙瞳的“妙音使者”正載歌載舞。且那彌勒佛的右臂上方也有判詞:
跋山涉水無迷程,
悠遊笑聽隴上行。
生當不語方外事,
且將身處明鏡中。
再看他後方左側一指之外竟還有那彌勒的另一個法身,模樣打扮與其如出一轍,隻是周身的皮肉卻如同碎瓷一般布滿裂痕,胸口處已露出了髒器,且正被一條索在左臂上的金龍掏食。
眾人眉目剛剛稍見了幾分舒悅氣色,觀到此處,頓又頻頻蹙眉,卻隻有宗泐若有所悟,舉步間豎了右掌,未動聲色地在那佛前微微欠身而過。
再望前,畫中所現之象已非佛,卻是一尊周身青黑,發如騰焰,眉射戾氣,麵色森嚴,嘴角大開至耳根處,且唇邊暴露兩顆獠牙利齒的“不動明王菩薩”。隻見他上身赤膊,勁端右臂,手中縱著一把伏魔鐵鞭,右手攥著一副索魔的罥鐐,而那罥鐐分明一頭纏在右腕,另一頭卻縛在了左腕上。再細打量,隻見其左肩至右肋下繞著一領金絲綴寶的褡褳,褡褳口處於胸口處,裏頭竟露出一把刻有“誅賊”二字的匕首。一側判詞:
北入龍潭心向南,
上思恩下憂讒。
料定成仁無歸路,
粉身取義盼君還。
看到這一席描述,僧道們不禁搖頭一陣歎惋,倒是那景清看得熱血沸騰,豪情激蕩,不由自主讚道:“好個視死如歸的大丈夫!”
倒是那袁珙在他肩頭拍了一巴掌,歎息道:“古往今來,取義者層出不窮,然扭轉乾坤者又有幾人呐?”
言畢,袁珙隨著那前方四人繼續觀瞻而去,隻丟下景清呆立原處,半晌沒回過神來。
隻那畫中下一處已是最後一像,然而此像卻非同一般——本是一尊“千手文殊菩薩”像,雙眸微閉,一派淑靜:眉心一點櫻桃紅,雙眉彎作新月弓。紅錦法衣繞身來,嵌珠寶冠墜玲瓏。
再菩薩那手臂成千,如同雀屏於身後張開,幻如佛光。肩後兩隻手臂上引,左手舉一木魚,右手擎一銅磬;腋下向前探出兩手,掌心朝上,一手托著書卷,另一手捏著筆杆;還有兩隻打肩頭自然而來,一隻掌心朝上端至胸口處,另一隻朝上抬至腹部,兩手均作拈指狀,指尖飄落無數花瓣,花瓣自身下的雲頭一直灑向壁畫下方萬千眾生頭頂。所到之處,人影雀躍,不盡歡欣。且這菩薩身旁也題判詞一首:
漫道徐來千景蘇,
佛前入世廟堂出。
壘世涅槃劫波後,
彼岸花開見文殊。
再那壁畫下方的眾生左本是一座雄偉的高山,山頂長出一通奇樹,樹幹周身金紅,樹冠如柳,生有千條金絲,一直穿透雲層長到了菩薩上方,並於菩薩左手處的一根枝條上,垂下一顆青黃相間,形態欲滅的果子。
細看去,那樹又似著了災病,隻見得自樹幹所到之處,順勢緊緊纏了一根棕裏帶黑的粗藤,所繞之處,勒得樹皮斷裂,間帶斑駁。
若這壁畫已算稱奇,卻不想連這樹旁竟也題判詞一首:
丹桓本是石心樹,
青絛卻墜多情物。
一朝生愛身便死,
幻入宮楹傷心處。
至此,這壁畫所繪之像已盡,判詞預言也隨之而止。再向前,竟是洋洋萬言,千家詩歎。細讀後,發現竟都是自李唐至今曆朝高僧、仙道、名士的題壁留歎。如李太白、蘇東坡、王重陽、關漢卿等名諱盡在其內。
既然此壁觀後可題,此時觀畫的這一行人等也免不了來了興致。於是,諸訪客連同那惠複住持一致推舉年紀最長的席應真執筆作批。
有道是盛情難卻,席應真回望了一眼那畫中的情形,揮筆於曆代騷客詩文之後寫下一詞,題為《一斛珠》:
空空色色,
此中多是癡心客。
一幕歡悲王孫事,
都作浮雲,
看過未看破。
緣聚緣散緣弄巧,
患得患失患寂寞。
紅塵若非修行處,
怎見輪回?
從頭又來過!
此詞收尾時,在場者個個叫絕。倒是這老道士又緩緩行至前去,在那詞的後頭不緊不慢地補了四字落款:大明,應真!
幾位大德僧道見這二字,似是茅塞頓開,轉而皆是會心一笑。
欲知後來,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