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視覺模糊了。
衝天的波浪席卷了蒼穹，濤聲震蕩如雷。那洪水轉瞬到了眼前。浪花濺到我的衣袖上，竟然是一粒粒銀色的冰霰，鋒利如刀。
浪尖上立著一個黑衣的天將，指揮著滔滔風浪。不假思索的，我拋出了手中的那個冷硬的箭頭。
那人立時捂著胸口從浪上跌了下來。他拚命地翻滾著，在浪花中掙紮、沉浮。絲絲縷縷的紅，在白花花的波濤中蔓延。洪水果然漸漸馴服下來。
忽然，一種極度的恐懼攫住了我，我不顧一切地衝了過去。我用凍僵的手指抓住那一襲黑色大氅，拖到一角露出的岩石上。
“你是冰夷。”我低聲說。
他默然。
我還能夠說什麼？指責他為虎作倀，謀害我的家人？還是向他道歉，因為我反過來也殺害了他？這是冰夷，是冰夷。是我記憶中存留最久遠的一個名字。我隻見過他一麵，但是畢生的悲苦和幻想都和他有關。如今我終於再次見到了他。這時我聽見自己的身體裏，有一些東西，片片地破碎了。他的手緊緊扣在胸前，仍然禁不住鮮血如湧泉般流淌。我把手按了過去，想為他止血。他的血居然是溫熱的。
“對不起，天孫。”他說，“我一時衝動，劈開了從極淵，放出這些水來。我以為沒有牽牛，就可以留住你。”
你留我何用，總不會是因為王母的旨意？我想用嘴角牽出一個冷笑，卻又笑不出來。我隻是說：“冰夷。對不起。”
“從極淵——已經不存在了。可是，我見到了冰壁上的人影，”他的聲音漸漸如遊絲一般細弱，承不住我逐漸下墜的心，“那是你。”
我默然。心底裏有一個聲音，早已陳述過這個結局。
“是你，天孫。”他的手在我的掌心中顫抖著。我的意識漸如止水，隻聽見自己喃喃地說：
“太晚了，太晚了。”早就已經太晚，當他把箭頭還給我時就已經太晚，當我從十二樓頭飛落時就已太晚。
“是太晚了。冰壁上的人影注定了是你。”他歎息著，“可是也注定了我會與你錯過。”
是前緣注定——注定了他的空等，注定了我的飄零。
洪水失去了主宰，漸漸地平息，收斂，聚成一線。然而覆水難收，從北荒奔騰而出的冰河，是再也不能回到那神秘而哀傷的深淵裏去了。從此在這莽莽的天界中漂流，如穹廬中一道永不磨滅的傷痕。冰夷的眼光從我的瞳孔中離開，散漫地灑落在那條銀色的河流上。那是他作為河神，留下的最後足跡。
冰河上升起茫茫大霧，遮住了我們的身影。他抬起手，穿過我的長發。我發現纏繞在他冷硬的手指上的頭發，變成了銀白色。